15.四十千
女鬼在宮中飄蕩十一年,還是第一次發現能看見自己的凡人。她上下打量有姝,問道,「與本宮說話之前,你是否該自報姓名?」
「我是有姝。」有姝眨著又大又圓的貓瞳。
女鬼等了許久,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人壓根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哪裡有人會這樣介紹自己,只報了一個名,連姓氏都沒有,更無身份來歷。女鬼卷了卷一尺長的舌頭,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什麼?」
看見在自己眼前不停晃蕩的鮮紅舌頭,有姝臉上毫無異色,叫故意嚇唬他的女鬼十分失望。直面猙獰可怖的厲鬼還能保持如此鎮定,這名少年應該不是常人,思及此,女鬼對他所謂的「交易」便有了幾分興趣。
「你之前說想與本宮做個交易?」
「嗯,我幫你報仇,你替我解答一個問題。」有姝頷首。
「你能幫我報仇?你可知道我的仇人是誰?」女鬼諷刺一笑。她想殺死的,可是天下間最尊貴的男人,而眼前這小太監卻大言不慚地說能幫她。如何幫?他恐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
有姝認真解釋,「不是代替你復仇,而是襄助你復仇。看樣子你待在宮中已經很久了吧?卻依然未能成事,可見道行還不夠。我能助你變強。」這女鬼雖然比討債鬼厲害,但要對付的人卻是皇帝,其過程自然艱難無比。
這句話一下就戳到女鬼痛處。她無須旁人幫她復仇,之所以拼著魂飛魄散的危險也要滯留在宮中,便是為了手刃仇人。變強,她做夢也在想著變強。每每看見仇人在自己眼前晃蕩,卻只能擾亂他們心神,製造幾個不痛不癢的噩夢,那種無能為力的憤怒比當初被勒殺時更痛苦百倍。
「你如何助本宮?」女鬼試探道。這少年很有一些古怪,暫且聽聽他要說些什麼也無妨。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把法子告訴你。」有姝面無表情地道。
「你先把法子告訴本宮,本宮再回答你的問題。」女鬼不願吃虧。
那就沒得談了。有姝搖搖頭,轉身朝養心殿走去。他們站在一座假山後,隔著小孔洞便能看見殿前的空地,算算時辰,姬長夜也該出來了。
要報仇的是女鬼,她自然比誰都著急,見小太監話說一半就要走人,頓時戾氣暴涌,上前幾步欲掐住小太監脖頸逼問。對方卻似背後長了眼睛,拔腿朝養心殿狂奔,三兩步上了台階,那速度比耗子還快。
有姝連著兩輩子處於疲於奔命的狀態,武力值的確不高,但逃命的功夫卻早已練得爐火純青,眨眼到了殿前,尚來不及剎住腳,就見姬長夜緩步而出。他連忙迎上去,扯住對方一片衣角。
姬長夜指了指他腦門上的細汗,低聲道,「又上哪裡淘氣去了?」
「就在御花園邊上站了一會兒。」有姝眨著無辜的大眼睛。
姬長夜習慣性地掏出手絹,想為少年擦汗,卻又忽然意識到此處是禁宮,人多眼雜,只得作罷。養心殿外空無一物,有姝站在烈日下的確受罪,跑去御花園躲陰也無可厚非。思及此,他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率先走出宮門,柔聲道,「快些回去喝解暑湯。早說讓你別跟來,偏不聽話。你已經長大了,不能總黏著我,日後娶妻生子又該怎麼辦?難不成連洞房花燭夜也要跟我擠一塊兒?」似想到什麼,他搖頭失笑。
若是沒法得到龍氣,我一輩子都跟著你,哪裡會娶妻生子。這樣想著,有姝忍不住回頭看去,卻見那女鬼站在十米外瘋狂喊叫,「話未說完你走什麼?回來,快給本宮回來!告訴本宮如何才能報仇!」
她長舌飛舞,面容猙獰,分明想撲過來抓自己,卻絲毫不敢靠近,可見姬長夜果真是天命之子,諸邪退避。有姝收回目光,隔著寬大的袖袍偷偷去拉青年骨節分明的大手,並輕輕搖晃了兩下。主子真給力!
姬長夜略一垂眸就見少年正朝自己擠著小酒窩,頓時手癢,一面去戳一面無奈嘆息,「你啊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二人漸行漸遠,女鬼發出凄厲的尖嘯,便也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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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住處十分寬敞,光亭台樓閣便有七八座,幾百號人都住得開。故此,姬長夜讓下仆把自己隔壁的房間收拾齊整,好叫有姝住得舒服。卻沒料掌燈時分,有姝無論如何都不肯走,飛奔上床,抱著床柱不撒手。
「你可記得自己今年幾歲?」姬長夜狀似無奈,眼中卻充斥著濃濃的笑意。
有姝耳根子慢慢變紅,乾脆撇過頭去,沉默不語,見青年跨步上床,伸展手臂,似乎想把自己拖下去,連忙把雙腿也纏在床柱上。他這幅某樣,叫姬長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抱住他纖腰扯了半天,沒能扯開,便去撓他咯吱窩。
有姝極為怕癢,立刻軟倒在榻上翻滾。他沒笑出聲,但眼睛卻水汪汪的,腮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看著十分甜蜜。
「不、不要了。」他一面喘著粗氣一面低聲哀求,繼而發出嗯嗯啊啊的呻-吟。
少年因憋笑而漲紅了臉頰,本就水潤的眼瞳閃爍著剔透淚光,衣裳扯開大半,斜掛在圓潤的肩頭,精緻鎖骨與白皙胸膛裸-露在外,被凌亂而又順滑的髮絲遮去少許,連同那粉嫩的紅櫻也時隱時現。他嬌軟無力的躺在緋色床褥上,用哀求的,乞憐的,動人心扉的目光凝視自己,嘴裡發出惹人遐思的吟哦。姬長夜看著看著便心如擂鼓,飛快扯過一旁的錦被,將少年從頭至尾裹嚴實。
他按揉太陽穴,感覺有些疲憊,又有些心慌意亂。恰在此時,窗外飛來一隻信鴿,打斷了這紛繁的思緒。
「罷了,今天暫且饒了你。」揉了揉少年烏黑的髮絲,他走過去抓信鴿。
有姝這才長舒口氣。他已經十五歲了,再與青年擠在一起睡的確有點怪異,看來還是得趕緊找到自保的辦法。那女鬼長久待在宮中,也不怕皇帝的龍氣,應該有點門道。她急著報仇,很快就會主動找來。
這樣想著,有姝慢慢閉上眼睛。姬長夜看完密函,放飛信鴿,卻見少年裹著被子蜷縮在角落,已睡得兩頰通紅,額冒汗珠。姬長夜莞爾,輕輕替他拭汗,又將被子拉至胸腹,免得悶著他,然後靜靜凝視良久,胸口縈繞著一種陌生的情愫,似滿足,又似渴望。
片刻后,屋內火燭被青年指尖迸發的氣流熄滅,兩道綿長而又平穩的呼吸聲漸漸交匯在一起。
臨到子夜,屋外傳來一陣陣陰森鬼氣的呼喚,「有姝,有姝,有姝……」沒完沒了。
若是旁人能聽見,大約已經嚇傻了,但院內院外幾百號暗衛,硬是毫無所覺。
有姝皺著眉頭醒過來,悄悄從床尾滑落地面,走到半敞的窗邊。女鬼正拖著長舌頭在廊下徘徊,看見少年,招手道,「你出來,本宮有話要與你說。」她似乎很忌憚沉睡中的青年,時不時伸長脖子往裡窺探。
女鬼看似在說話,實則是將聲音直接打入旁人腦海,有姝便也在腦內與她對話,「你進來。」
一人一鬼開始進行無聲的交流,院外來回巡視的暗衛竟絲毫未曾發覺異狀,只當天熱,有姝睡不著,走到窗邊吹涼風。
「你出來!」女鬼瞪著血紅的眼珠。
「你進來。」有姝眨著獃滯的貓瞳。
「你給本宮出來!」女鬼生前是寵妃,慣於發號施令,語氣不知不覺倨傲起來。
很遺憾,有姝壓根不吃她那套,面無表情地掩上窗戶,繼續回去睡覺,剛走到半路,便聽女鬼急切的喊道,「罷了罷了,咱們各退一步,本宮不進屋內,你也不必出來,咱們就隔著窗戶談吧。」
有姝這才撇了撇唇角,擠出左頰的小酒窩。之前那討債鬼從不敢靠近姬長夜二十米範圍之內,這女鬼道行頗高,卻也只能與姬長夜保持七八米的距離,再近便有可能被龍氣吞噬。有姝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與她會晤。
「你與姬正則有仇?」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有姝一開窗便向女鬼套話。
女鬼死了十一年,已許久沒與人交流,頓時打開了話匣子,將往事一一道來。有姝愕然,萬萬沒料到其中還牽扯到自家主子。
女鬼生前乃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長相傾國傾城、絕世無雙,甫一入宮便獲封正四品昭儀,不過半年又晉為正三品蘭妃,其皇恩浩蕩直逼蕭貴妃。蕭貴妃心裡存了嫉恨,便時時在兒子跟前詛咒蘭妃。四皇子天性驕橫,跋扈恣睢,又極好女色,早就對蘭妃垂涎三尺,便設下一條毒計,意欲將蘭妃連同三皇子一同除去。
母子二人本打算慢慢籌謀,卻沒料蘭妃竟診出了兩個月的身孕,惹得皇帝龍心大悅,說是生了兒子便封為親王,生了女兒封為公主。這等榮寵,已隱隱有趕超蕭貴妃和四皇子之勢。二人急了,匆忙間下了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