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四十千
「有姝,慢點走,當心被馬車磕碰。」姬長夜將少年拽回身邊,阿大、阿二迅速圍在兩人左右。
車隊轟隆隆的開過去,很快就不見蹤影,那紅衣少年張揚的呼喝聲卻還遠遠傳來。有姝晃了晃被青年緊緊握住的手腕,問道,「主子,怎麼了?你跟那家人有仇?」
姬長夜表情略微舒緩,撩-開他腮側汗濕的頭髮,低聲道,「那便是王家人。」
「王家人,王象乾?」有姝很快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這才恍然大悟。如此說來,方才那驕矜少年便是自己這輩子的兄弟?馬車裡或許有自己的奶奶、大姑、大嬸、大姨?思及此,有姝內心毫無觸動,他與她們,不過是血脈相連的陌生人罷了。
姬長夜頷首,柔聲詢問,「還想去嗎?不想的話咱們這便打道回府。」
「想去吃齋菜。」有姝堅定搖頭,便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止他的美食之旅。
姬長夜被他饞嘴的小模樣逗笑了,捏了捏他挺翹的鼻頭,繼續往上走。到底是他養大的孩子,果然從容豁達,不說這副絕世無雙的皮囊,便是這份心性,也足以甩出王天佑幾十條街。所謂的「京城三少」之首,當真名不副實,誇大其詞。
二人拋開這段小插曲,一面賞景一面慢悠悠的往山頂攀爬,到得寺廟門口,卻見幾名侍衛提刀而立,目露凶光。
姬長夜早已過慣了清苦的生活,回到京城也未被榮華富貴迷了眼,照舊一身普通的青色衣衫。阿大、阿二為了行動方便,直接穿著街頭苦力才會穿的短打,鞋尖打了兩塊補丁,看著十分寒磣。唯獨有姝被姬長夜好生捯飭一番,一件粉色撒花排穗褂將他襯得面如冠玉,眉目宛然,常年待在室內而養成的白-嫩皮膚在艷陽下呈現半透明的色澤,一看便是嬌生慣養的主兒。
是故,幾名侍衛直接看向有姝,揮手道,「走走走,今日菩提寺已經被我家主人封了,你們後天再來。」便是再嬌生慣養,爬山照樣要自己步行,連一頂軟轎都雇不起,可見不是什麼得罪不起的人物。
有姝爬得腰酸腿疼,就為了吃上一頓齋飯,聞聽此言著實有些氣惱,問道,「菩提寺並非你家私產,你有什麼權力阻止別人入內?」
侍衛面露輕蔑,正欲答話,後面又來幾輛馬車,一名丫鬟提著裙角上前,催促道,「快些讓讓,我家夫人要進去!」
侍衛見車門上印著斗大的「劉」字,連忙退到兩旁,點頭哈腰地引馬車入內。有姝也想趁機進去,卻被一柄大刀擋了回來。姬長夜原本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直至侍衛抽刀襲向有姝才變了臉色,迅速將他扯回身邊抱入懷內,上上下下打量,唯恐他被碰掉一根頭髮。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更何況是這些卑微如螻蟻一般的下仆,從袖袋裡掏出一枚玉佩,冷聲道,「如何,可是能進?」
這枚玉佩唯皇室成員才能擁有,九條騰龍團團抱住一個鏤空的「姬」字,下墜明黃色絲絛。侍衛一見玉佩,立時變了臉色,接二連三跪下行禮。他們認不出此人是誰,卻知道定與皇室關係匪淺,不免心中埋怨:究竟是哪個王府的小少爺出門,不坐馬車,不穿錦衣,害得我們好苦!
姬長夜剛歸京,不欲引起某些人的主意,拉著有姝徑直入內,並未與這些人多做糾纏。左不過一群低賤家奴,日後王家族滅,照樣難逃一死。
二人準備在山上住幾天,隨身帶著細軟等物,給寺內菩薩添了香油錢便來到西跨院安頓。隔了一面牆便是王家家眷的居所,有姝立在牆下聽了一會兒,只聞一陣陣少年的朗笑傳來,期間夾雜著女-童的嬌柔細語,似是十分快活。
姬長夜從背後捂住少年耳朵,低聲道,「羨慕?」
有姝反手摟住青年勁瘦的腰,用力搖頭,「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子,無需羨慕任何人!」他只是覺得那女-童的聲音有些古怪,陰惻惻的。
姬長夜被逗笑了,擰了擰少年腮側的軟-肉,嘆道,「我家有姝這張小-嘴兒比抹了蜜還甜,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有姝認真反駁,「主子,我沒在說甜言蜜語,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嘴炮技能他點了很多次都沒點亮。
姬長夜哪裡看不出少年的真誠,頓時摟著他朗笑起來。青年低沉渾厚的笑聲越過院牆傳到隔壁,那女-童便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半點聲響也發不出來。剎那安靜引得有姝頻頻回頭,心裡頗為在意。
兩人換了衣服,喝了涼茶,眼見離飯點還早,便去後山遊玩。山中建了幾座八角亭,又有一片迎風搖曳的翠綠竹林,竹枝間傳來鳥雀啼鳴與颯颯風聲,景色幾可入畫,更有一條潺-潺溪流環繞著嶙峋山石而過,蜿蜿蜒蜒朝遠處去了。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許多文人墨客。姬長夜與有姝到時,幾座涼亭里已聚滿了人,從穿著打扮來看,全是士族子弟。姬長夜早年還是尊貴的當朝嫡皇子時,與這些人頗有交情,其中幾個不經意看過來,先是怔愣一瞬,然後才起身迎接。
「臣下見過三皇子。一別經年,可還安好?」行禮的人中,有的真心實意,有的目露憐憫,還有的十分鄙薄不屑。而王天佑,也就是王象乾的庶長子,態度最為輕慢。他連腰都未曾彎下,只不過略微抬手,竟似與同輩人,不,或許該說地位比他卑微的人打招呼。在他看來,三皇子此去荊州無異於發配邊疆,雖有親王的名頭,卻早晚會死在戰火中。他何須討好一個死人?
姬長夜淡笑擺手,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似乎並未特別關注王家庶子。
衛國公府的嫡長子與姬長夜交情最為深厚,伸手便去拽他衣袖,欲邀請他亭內敘舊。姬長夜自十四歲那年遭受暗算,便特別反感旁人碰觸,因為他不知道這些人和善的面容下究竟包藏著怎樣的禍心。他親手斬殺了母后留給自己的所有宮女,又設計清除了蕭貴妃派遣到自己身邊的太監,十一年來,他唯一能全心接納的人唯有有姝,也只能忍受有姝的親近。
他不著痕迹的避開衛世子,反手去拉有姝。二人相攜入得涼亭,在主位坐定。
王天佑見此情景,不免哼笑出聲,心道一個被放逐被發配的皇子,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要是我,便該夾著尾巴做人。
他嘲諷的舉動並未引來旁人側目,大家對三皇子表面恭敬,實則很看不上眼。如今朝內朝外早已被蕭貴妃一系把持,四皇子更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帝王。王家是他的心腹,在京中頗有權勢,王天佑的妹妹不日便會嫁入太子府當側妃。若真要論起來,王家的庶子,地位都比三皇子尊貴。
姬長夜如何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然而內心卻無絲毫觸動。還是那句話——世人謗我、辱我、輕我、笑我、欺我、賤我,當如何處治乎?你且忍他、讓他、避他、耐他、由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再過幾年,這些人又該是何等光景?思及此,姬長夜飛快翹了翹唇角,卻見有姝瞪圓眼睛,用惱怒至極的目光剮著王天佑。冷寂的心瞬間被這不懂得掩飾情緒的小東西佔滿,並慢慢捂熱,他反手拍了拍有姝握緊的小拳頭,無聲安撫。這世間,怕是只有有姝才會為他的喜而喜,為他的悲而悲,與他完完全全感同身受。
有姝撇嘴,不甘不願的收回視線。方才他怒瞪時將精神力逼於雙眼,竟見王天佑身後二十米處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不,確切的說是鬼物。她皮膚慘白,五官卻嬌美可愛,內外衣衫均被撕裂,露出尚未發育的稚-嫩-胴-體,其上遍布條條鞭痕與點點青紫,一雙小腳皮肉翻卷,鮮血淋漓,可見生前曾遭受慘無人道的折磨。
她沖王天佑呲牙咧嘴,低低咆哮,似乎想把對方的皮肉一口一口啃下。然而姬長夜坐在亭內,令她始終不敢靠近。
正所謂白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看來女-童的死亡和傷痕,十有八-九是王天佑的手筆。他才多大?比自己小一個月,也就是十五歲,竟忍心向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下手。有姝暗暗搖頭,對這位庶弟的品行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他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只見女-童抬起頭,朝樹上招了招手,便又有一名男童飄然落到地面,皮膚同樣慘白,面容同樣可愛,身上卻不著一物,稚-嫩身體遍布各種傷痕。
看見那些痕迹,有姝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曾經遭遇過什麼。原來王天佑不但有戀-童-癖,還是個虐-待-狂,竟活生生將這一對兒童-男童女折磨致死。該是怎樣臟污的環境,才能培養出如此惡毒的人?王家果然不是什麼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