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四十千
耳邊少了有姝清淺綿長的呼吸聲,姬長夜輾轉反側了大半夜都沒睡著,第二日起床,眼下烏青一片。有姝獨佔一張大床,手腳想怎麼伸展就怎麼伸展,自然睡得很香甜,白-皙的皮膚泛出健康的紅暈,看上去神采奕奕。
「昨晚睡得好嗎?」姬長夜狀似不經意地問。
「睡得很好,床很大,可以到處打滾。」有姝一面點頭一面往嘴裡塞香菇餃子。
姬長夜「嗯」了一聲,本就有些陰沉的面色越發顯得難看,試探道,「既然睡得好,今後都得一個人睡,能習慣嗎?」
有姝頓時猶豫了,訥訥道,「一時新鮮沒覺著如何,過幾天新鮮感消退了,我肯定會不習慣。我能不能隔三差五回來陪陪主子?」等這口龍氣消散,主子卻不讓他爬床,那該如何是好?所以話不能說死,得給自己留點餘地。
姬長夜陰沉的面色略微舒緩,擰緊的眉頭也鬆開些許,唇角上-翹露出點笑模樣,「我還當你玩野了,早將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會忘了主子。」有姝咽下口中的食物,認真點頭。救命之恩自然沒齒難忘。
姬長夜這才滿意,用筷子敲了敲他額頭,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好了,快吃飯吧。」淤積了整整一晚的窒悶感終於盡數消散,他頻頻給少年夾菜,自己也多喝了兩碗粥。
早膳剛用完,院外便傳來鑼鼓聲,並伴有嘈雜的喧嘩,彷彿菩提寺內一下涌-入許多人。姬長夜正捏著帕子替有姝擦嘴,聞聽動靜略一皺眉,吩咐道,「可是玄明大師在做法事?阿大、阿二,出去看看。」
二人領命而去,片刻后帶來確切消息,「回主子,確是東院那邊在做法事,王象乾和王老太爺來了,蕭貴妃母家、太子府、衛國公府、林府、方府……均遣了人來旁觀。」
有姝眼睛亮了亮,偷偷拉扯主子衣擺,無聲表達自己想去看戲的心愿。三隻小鬼站在院外沖他招手,表情也很急迫。
一旦與少年待在一起,姬長夜自然而然就把疏遠對方的念頭忘到腦後。連續照顧一個人十年,這份感情早已成為他的一部分,哪怕心裡想得再通透,臨到決絕放手時依然會捨不得。只是現在的他還未曾感受到那種將自己的一部分強行分離的切膚之痛罷了。
他習慣性地握住少年手腕,笑道,「走,我們也去湊個熱鬧。」跨出院門,看見敲著木魚來往穿行的僧人,又搖頭喟嘆,「王天佑那人不值得救,玄明大師定然會後悔。」
有姝搖了搖他手臂,問道,「主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他也料想玄明法師會後悔,而且是極其後悔。
「佛曰不可說。」姬長夜將食指抵在少年柔軟的唇-瓣上,笑容詭秘。
有姝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在親吻這根手指。姬長夜立刻將指尖收回,攏在袖中反覆揉搓,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皮膚上那團看不見的火焰搓滅。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就見王天佑身穿袈裟盤坐在一盞紫銅蓮台上,裸-露在外的皮膚寫滿殷-紅的梵文。他彷彿有些不安,正扭著屁-股動來動去,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在人群中掃視。所有被他看過的人,都覺得彷彿有一隻粘膩冰冷的毒蛇在身上遊走,汗毛紛紛豎了起來。
「果真是中邪了吧?王公子平日可不是這樣的。」不知誰嘀咕一句,立刻引來許多附和。
王家人聞聽此言甚是滿意。連玄明法師都說他家天佑是中了邪,之前輕薄安華郡主的行為便能一筆帶過,女兒的婚事也保住了。
太子府的屬官原本有些不信,定定看了半晌后也露出駭色,心道這模樣十成十是中邪了,安華郡主那裡也得請和尚念幾天經文才好,追究事主的心反而淡了。
玄明法師與眾位僧人圍繞蓮台而坐,面前俱擺放著一個木魚。日頭高升,陽光普照,法壇中央的王天佑漸漸安靜下來,玄明法師這才睜開雙眼,一面敲擊木魚一面吟誦經文。
第一段經文過後,其餘僧人也慢慢加入,裊裊梵音在寺廟上空回蕩,令人耳目一清,心生肅然。前來旁觀的各路人馬趕緊找了個空地跪下,要麼閉目祈禱,要麼念念有詞,一心以為在浩瀚佛法地普照下,王天佑定然能恢復神智。
但所有人都想錯了,王天佑非但沒找回神智,反倒被連綿不絕的梵音弄得情緒暴躁。他開始頻頻挪動,盤起的雙腳抻直,吊在蓮台邊緣,雙手用力擦拭皮膚上的梵文,一副極其不耐的樣子。
有姝與主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觀,三隻小鬼懼怕姬長夜,只得遠遠站著。
「佛法已經渡化不了他了。」姬長夜搖頭冷笑,復又看向身邊的少年,語氣中滿是溫柔與自豪,「還是我家的有姝最乖巧。王家人日後必然悔之莫及。」
「我不稀罕他們的悔意,我有主子就夠了。」有姝適時拍個馬屁。
若非場合不對,姬長夜當真會笑出聲來。這樣甜蜜的話語,他已經許久未曾聽過,一時間竟覺得回味無窮。
兩人躲在角落竊竊私語,法壇上卻發生了變故。只見王天佑眼睛越來越紅,臉色越來越黑,抹掉身上的梵文後站起來,又是跳腳又是怒罵,「放開我,狗-娘養的,你們竟敢把我鎖住!爹,砍了這幫禿驢,統統砍了!」
原來,為了防止他在法事中入魔,玄明讓人在他腳踝上系了兩根鐵鏈,與蓮台底座綁在一起。他現在只能在方寸之間挪動,像只負傷的困獸。
王象乾被兒子狂妄的話語弄得十分尷尬,頻頻作揖向眾人告罪,而和尚們卻無動於衷,依然誦經不停。
「這鬼怪真是厲害,竟連《降魔經》都壓不住!」不知誰喟嘆一聲。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我曾親眼見過玄明大師為長公主驅邪,聽說那還是只鬼王,卻也沒有附在王公子身上這隻厲害。當時經文才念了一刻鐘,鬼王就化為青煙消散了。」有人低聲附和。
「你說他究竟怎麼把這隻鬼物招來的?」
「誰知道呢。我只怕連玄明大師都對付不了他,反倒連累了我們。」
這樣一說,眾人紛紛膽怯,四處望了望,想找個空位溜出去。恰在此時,玄明法師睜開雙眼,行至蓮台旁,將紫金法杖抵在王天佑額頭,輕輕吟誦咒語。這柄法杖乃鎮寺之寶,可誅滅世間一切妖魔鬼怪,它的擁有者,無一不是得道高僧。然而列數往事,卻從未有人在驅邪時動用過它,蓋因它威能太大,有傷天和。
故此,民間才傳出這樣的流言——在紫金法杖面前,連閻王也要讓道。
但眼下,被法杖抵住的王天佑非但沒駭得瑟瑟發抖,恢復神智,反倒更為暴躁。他一把推開玄明法師,高聲叫罵,「老禿驢,快給老子滾開。你喜歡念經是吧?行,換小沙彌上來給老子念,越年幼越嬌-嫩越好。他們念經老子最喜歡,十天八天也聽不膩。對了,老子最喜歡的小沙彌在哪兒?快把他找來,長富,長富,去把他抱過來,他就在我床底下,用冰塊鎮著呢。」
長富是王天佑的小廝,這會兒也混在人群中,聽見這話嚇得癱軟在地,哭喊道,「少爺您魔障了,哪裡有什麼小沙彌。」
圍觀眾人只當王天佑被攝了心神胡言亂語,玄明法師和眾位僧人卻齊齊停下誦經,用驚駭而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朝他看去。
「你方才說小沙彌,什麼小沙彌?」玄明法師的聲音微微發顫。圍坐在法壇四周的弟子們也接二連三站起來,神情可怖。
隱在人後的姬長夜搖頭長嘆,「大師昨日托我尋找他失蹤的徒兒,卻原來已遭了毒手。」他面上悲天憫人,實則在玄明開口的一瞬間就已猜到小沙彌結局如何,而罪魁禍首又是哪個,卻為了徹底扳倒王象乾,一直秘而不宣。為了保證有姝的安全,也為了打破各方平衡,他一直派人盯著王家,自然知道王家人的秉性與一舉一動。目下,事情爆發的經過與他原本的計劃有些出入,但效果卻更佳。
有姝也是個知道內情的,忍不住回頭看向小沙彌。
小沙彌飄到玄明法師身邊,連連叫著師父,邊叫邊流下兩行血淚。但在場眾人除了少年,誰也看不見這凄慘的一幕。
玄明法師還在質問王天佑,卻換來對方無情的嘲諷,「小沙彌就是你的乖徒兒妙塵啊,我來的第一天就把他的滋味嘗遍了。不愧為玄明大師的關門弟子,果然養得細皮嫩-肉,吃進嘴裡還有一股檀香與奶香混合的甜味兒呢,哈哈哈哈……」
王天佑高舉雙臂猖狂大笑,王家人卻面如死灰。王象乾略一擺手,便有幾名侍衛擠開人群朝東跨院溜去,想先行查看一番。好在玄明法師及早回神,厲聲呵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許動!尤其是王大人一家!」他雙目冒火,臉色鐵青,可見已瀕臨失控的邊緣。
很快便有數十名武僧將王家人團團圍住,又有幾名僧人疾步朝後院跑。
場上除了王天佑刺耳的狂笑,再無半點聲響。菩提寺的僧人慢慢站在一處,逼視王家眾人,劍拔弩張的局面一觸即發。姬長夜卻很是悠然,將少年拉入懷中抱牢,安撫性地拍了拍他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