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十七)
陪公子讀書不是一件好應付的差事,何況還是陪皇子讀書,不過,當雨真的和李浲一起聽護國公授教的時候,她才明白為何當年安王對虎視眈眈的晉王只是略有防備,不曾出手,卻對這個還未長成的三弟一直關注不已。李浲聰慧,深好兵法,反覆請護國公講述當年他參加過的許多戰役,大大小小都聽得仔細,並在沙盤上排出陣型,研究不同的戰法,對治國之道也頗有自己的見解。這樣的皇子,待他成年之後,有秦裕將軍的三十萬大軍作為後盾,宮裡又有寵冠六宮的蓉貴妃在皇上耳邊吹枕邊風,再出去歷練幾年,得來軍功,確實是嫡子安王的最大的威脅。
與其說是陪讀,雨充其量只是個端茶遞水的角色,太后當時發下話來,要給雨請個先生教教,護國公府上上下下都以為不過是請個女師傅教教女學罷了,哪有女兒家會對兵法、國法感興趣的?連護國公也弄不清李浲為何指明要雨陪讀,只能理解成李浲對雨有意,他倒也樂見其成,對雨在一旁也不甚在意,雨卻當成難得的機會,用心學,用心記。
因齊王府還未建成,李浲依然住在宮裡,按禮制應是護國公每日進宮去給李浲授課,而李浲卻以護國公年邁為由,尊重師長,每日都來到護國公府上親自請教,天黑后回宮,於是護國公府上就專門辟出了沁雪園來給李浲作小憩之用。
這一日,李浲聽護國公談起當年與燕胡的那場惡戰,聽得入了迷,護國公也說得起勁,一來二去,竟錯過了回宮的時辰,於是李浲索性要在護國公府上住下,並派了小太監回宮去稟報,蓉貴妃並沒有反對,只吩咐了好生伺候便是。因著年紀相仿,何姨娘打發自己兩個兒子去陪伴李浲下棋說話,不料李浲並不太領情,寒暄幾句便有了送客之意,雙胞胎兄弟悻悻而歸,聞人哲聽聞后,將兄弟倆訓了一通,喬氏得到消息,興高采烈地講給雨聽。雨喝著參茶,笑道:「齊王是有些氣性的人,結交人臣也是全憑喜好,這點上倒是不如安王隨和。」
喬氏奇怪道:「這些日子你為齊王伴讀,對他性子有些了解也罷了,怎的對安王也這麼了解?」
雨心中一驚,心知說漏了嘴,忙不動聲色道:「日前去了衛府赴宴,有些聽聞罷了,說安王禮賢下士,為人隨和。」
喬氏道:「原來如此,說起來,衛仲文是大學士,皇上面前的紅人,這些年卻一直保持中立,和你爺爺一樣,不涉奪嫡之爭呢。」
雨想起衛府上那條頗具特色的溪流,但笑不語,是否中立,只怕還是有待證實。至於護國公府,更是一潭深水,要慢慢摸底。喬氏和雨正說著話,忽地白芨進來稟報:「夫人,二小姐,齊王殿下正在咱們院子外面,問二小姐可睡下了。」
喬氏一驚,忙站起道:「快請齊王殿下進來。」
雨微蹙了蹙眉,他怎麼來了?正想著,李浲便遍踏進了門,喬氏和雨向他問安。李浲虛扶一把道:「世子夫人也在。」
喬氏看了雨一眼,眼裡隱隱有些喜色,低頭回道:「回殿下,妾身和小女說了會兒話,這便要回去了,語兒,仔細伺候著,切不可怠慢了殿下。」
雨欠身回道:「是。」
喬氏向李浲行禮退下,雨挑眉看向李浲:「殿下怎麼上我這裡來了,聽說二哥三哥特意去找殿下敘話下棋,都被殿下擋在了門外。」
李浲環視了一圈,也不接話,徑直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揶揄地笑問道:「這就是你的閨房?」
雨看了看那些擺放著的精巧的首飾、小玩意兒,和床樑上懸挂的布偶,慢斯條理地說:「如何?」
李浲笑著搖搖頭:「不如何,我本以為你的房間會是一張几案,數本竹簡,一杯清茶,一卷長絹,現在看來,和想象得完全不一樣。」
雨掩嘴一笑:「殿下以為我要考狀元么?」
李浲揶揄道:「你若是做了夏朝第一位女狀元,我倒不會覺得奇怪。」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翻了翻雨的書,驚奇道,「你平日里都看這些書么?涉獵之廣,本王都自嘆弗如!」
「不過是閨閣無聊,打發時間罷了。」
「打發時間?」李浲失笑,「別人家的女兒,打發時間都是刺繡、踢毽子、賞花、閑聊,你這時間打發的,可是要入朝為官、挂帥出征的架勢。」
雨昂了昂頭:「殿下覺得女兒家便不可參與朝政么?」
李浲搖了搖頭:「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樊梨花所向披靡,梁紅玉擊鼓抗金,女子英武,不輸男兒,原來語小姐志存高遠,想為國效力,本王身為皇子,應該感到欣慰才是。」
雨撲哧一笑:「殿下說笑了,語兒體弱多病,連遠門都出不了,不過說著好玩罷了。」
李浲看著她說:「怎麼是說著好玩呢,還記得三年前,在太後殿的後花園,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的,看到你身體一日比一日康復起來,我真的為你高興。」
雨端起茶杯喝茶,以掩蓋內心的心虛,含糊地說道:「多謝殿下。」
李浲說:「不過,這段日子與你相處下來,倒是覺得你比三年前變了很多。」
雨放下茶杯:「哦?殿下覺得我變了哪些?」
「譬如三年前,你絕不會與我談起朝三暮四的氓的可恨,或是不能浪費糧食的義正言辭。三年前,你身體孱弱,覺得自己朝不保夕,可依然透著生機勃勃,三年後,你身體日漸康復,可整個人像是藏在了霧裡,讓人看不清,摸不透,卻總想離你更近一些。」
雨有些窘迫:「三年時光,足以改變很多,何況殿下三年前不過與我見了一面,又怎知我非本性如此呢?」
李浲笑著道:「原來這就是你的本性,不過我覺得,你的本性,比起三年前來,更加吸引人。」
雨一時訥訥,臉也紅了起來,不知該說什麼好,恰好此時燈火暗了一些,迎春進來換了燈燭,又退了出去,兩人一時無言,氣氛有些尷尬。李浲一一摸過雨書架上的書,開口道:「你看這麼多的書,是你大哥給你的么?」
雨點頭道:「確實有大部分是向大哥要的。」
李浲笑道:「竟然全是兵法、國法、史論、說君一類的書籍,若不是三年前就認識你,我還真會以為你想當個謀士,效忠一位主君。」
雨挑眉道:「莫非殿下沒有幕僚謀士么?」
李浲轉身看著她:「我說我沒有,誰會相信?父皇還在做皇子時,親歷寧景之亂,創傷猶在,所以至今未曾立下太子,晉王和安王明爭暗鬥的厲害,早已是人人皆知,多少雙眼睛盯在我的身上,我又何嘗不清楚?」
雨思忖了片刻,微笑地看著他道:「殿下不是晉王,也是不是安王,殿下就是殿下,取代不了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取代殿下。」
李浲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她,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懂我,」他嘆息了一聲,接著說,「不說這個了,過幾日,父皇照例要招國公爺進宮幾日,你我倒是得了空閑,有特別想去玩的地方么?」
雨低頭道:「爺爺不在府內,殿下也方便出宮么?」
「這有何不可?我的府邸也快建好了,你只管說,想去哪裡,我一定帶你去便是。」
雨眼珠轉了轉:「殿下嘗過了京城三絕中客來居的糕點,前幾天下人買來容興記的芝麻酥糖,也給殿下送了過去,不知殿下可想去嘗嘗天香雅敘的女兒紅,看一看譽滿京城的歌舞?」
「歌舞坊?」李浲面露訝異之色,「我倒是無所謂,可你是女兒身……」
「殿下忘了,那日在聚仙閣內,殿下說,可讓我換上男裝,帶我去國子監一游,既然國子監去得,為何天香雅敘去不得呢?」
李浲拍了拍腦袋:「是啊,我倒忘了這茬,你想去國子監么?不如我們先去國子監如何?」
是先去看看霆,還是先去會會那位芮小姐?雨內心糾結,低頭沉思了片刻,抬頭道:「先去天香雅敘吧,我對那裡,可是好奇得很。」
「好,那便這麼定了,過幾日我著人給你送兩件合身的男裝過來,我們就去天香雅敘。」
雨站起身,行了一禮:「謝過殿下。」
李浲揮揮手:「你我之間,何需言謝?」
雨裝作聽不懂他話中的深意,依然行完了禮,才坐了下來。李浲轉身看到雨的書桌上她近日正在反覆翻看的《鬼谷子》,上面還有密密麻麻雨寫下的批註和釋意,便拿起道:「既然你執意要謝我,這書借我看幾日如何?」
雨愣了一下,不知他欲意何為,細想一下,又覺得並無不可,便說:「殿下若喜歡,儘管拿去便是。」
李浲將書收在懷裡,笑看著她:「時辰不早了,我回去了,你早些歇息,不必相送了。」
雨行禮道:「殿下慢走。」
李浲掀開門帘走了出去,雨凝視著那依舊隨風擺動的門帘,心頭忽地略過一絲不安,可究竟是哪裡不安,她卻也說不上來,她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內心一片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