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五十七)
第二日,文試場內座無虛席,這是趙霆的第五場比試,已經連贏四場的他成了本屆春賽當仁不讓的話題人物,場外賭他能贏到最後的賠率已從最初的最高降到了最低,有少數人在他贏了第二場時就下了注的,此刻難免心花怒放,其餘眾人雖懊惱錯過了好時機,可還是紛紛下注壓他贏。
李瀛拉著雨早早就坐在了貴賓席,安王和李浲隨後才到,李瀛看著滿場黑壓壓的人群,不免乍舌:「沒想到文試也有這麼多人看!」
雨笑著道:「看高手比試,能從中學到很多東西,無論文試還是武試都是一樣的,自然有很多人愛看。」
李瀛撇嘴道:「好吧,那孤姑且耐心地看他一看,但願那個趙霆不要讓孤失望。」
說話間,趙霆和當場比試的另一選手一起走到了論台之上,原本都在竊竊私語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李瀛興奮地拉著雨的手,小聲道:「來了來了!」
只見台上二人站定,相互作揖行禮,待直起身來,面向台下之人時,李瀛看清他的臉龐,忽地呆住,緊緊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接著猛地站起,喃喃說道:「是他?」
雨疑惑地看著李瀛:「殿下,您看到了誰?」
李瀛獃獃地看了半晌,向雨問道:「你們說的趙霆,可是那個穿白色衣服的士子?」
雨看了一眼論台之上的霆,點點頭道:「是啊。」
「他是……國子監的?」
「不錯,殿下見過他么?」
李瀛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喃喃地自言自語:「原來他叫趙霆……原來趙霆……就是他……」
李浲問:「怎麼,你認識這個人?」
李瀛呆看了半晌,回過神來,坐下搖搖頭道:「不認識。」
李浲撇了撇嘴,沒好氣地道:「那你神神叨叨的做什麼!」
李瀛一反常態地沒有反駁與他,只是專註地看著台上的比試,論題是《墨子》里的兼愛非攻,趙霆的對手是名家之後,二人旗鼓相當,言談策論精彩絕倫,一時不分上下,李瀛有些緊張:「趙霆會不會輸?」
雨笑問:「殿下這麼關心,可是在他身上下了注?」
李瀛愣了愣,忙道:「哦,是啊,我下了注。」
李浲蹙眉道:「你堂堂一國公主,竟也參與這些賭局,回頭讓母妃知道了,非罰你禁足不可。」
「我又不是自己去下注的,怕什麼!」李瀛隨口說了一句,眼睛依然緊張地盯著台上。
安王笑道:「小賭怡情,瀛兒不拘小節,倒是頗有男兒的風範。」
李瀛望著侃侃而談的趙霆,小聲問雨:「他們說的兼愛非攻,是何意?」
雨說:「那是墨子理念,是說平等,博愛,以大愛而平戰爭,可誅無道,不可攻無罪,他認為官無常貴,民無終賤,希望飢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
李瀛點了點頭:「這是很好的想法。」
雨笑道:「殿下善良,是我大夏之福。」
安王深深看了雨一眼,沒有說話,李浲道:「兼愛非攻只是《墨子》里的一小部分,其理念之博大精深,值得探究一生。」
雨看似是在對李瀛說話,卻側著臉,能清晰地讓安王聽見:「不過墨家紀律嚴明,墨家子弟服從矩子之令,赴湯蹈火,死不旋踵,極容易被人利用,陽城君迫害吳起時,墨家就站在陽城君的一邊,後來陽城君畏罪潛逃,墨家仍為他死守封地,直至全部戰死。」
李浲點點頭:「墨家號稱政俠,始終還是有俠客精神的,一諾千金,重情重義。」
雨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安王垂著眼,右手食指習慣性地在桌子上扣了扣,雨淡笑著轉過了頭,專註地看著台上趙霆的比試。
一直到了晚上,人們仍然在談論著今天的這場比試,熱情洋溢,樂此不疲,趙霆又勝一場,成為此次春賽最受矚目的人。用晚膳時,國子監就奉命將比試的言論記錄送到了行宮呈給李浲,李浲一邊翻閱,一邊讚歎:「這個趙霆確實有真才實學,見解獨到,明年殿試三甲的人選,本王很是看好他。」
雨垂目不語,霆此次春賽大熱,對他不一定是好事,被捧得太高,也容易狠狠摔下,若有合適的機會,還是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李浲和安王聊著今天的比試,李瀛卻是一反常態的安靜,吃飯也是心不在焉,雨關切地問道:「殿下,可是飯菜不合口味?」
李瀛怔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然後放下筷子道:「不是,我吃飽了,我……出去走走。」
李浲問:「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兒?」
李瀛站起道:「就出去隨便逛逛啊。」
「胡鬧,這滿鎮子的京城世族,誰不認識你?你一個人出去亂逛,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怎麼辦?」
李瀛想了想說:「我戴上帷帽便是了,這個鎮子又不大,哪來那麼多的岔子?」
安王溫和地說:「瀛兒,不要任性,你若想去哪裡,一會兒派人送你過去便是。」
李瀛欲言又止,只得悶悶不樂地坐了下來,用完膳后,李瀛說困了,便早早就回房去了,李浲一臉莫名地道:「她今天怎麼回事?方才還說要出去,這會兒就困了。」
安王笑著說:「小女兒家心性犯了,由得她去吧。」
李浲問:「二哥晚上可要早些歇息么?」
安王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雨:「我還有些事要出去一下,就不陪你們了。」
李浲也不挽留,只行禮恭送,雨也福了一福,安王頷首示意後轉身離去,李浲看向雨道:「若是不累的話,陪我走走?」
雨笑道:「殿下不累么?」
「我當然不累,這行宮你第一次來,還有好些好玩的地方你沒去過呢,走,我帶你去看看吧!」
他當然不知道雨曾隨安王連續來過這裡三年,早已熟悉無比,雨本想拒絕,可轉念想到這幾日他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雖非自己所願,可此刻也不好意思拒絕,便只好點了點頭。
山中的黃昏,樹木都像是被西下的太陽的餘光染上了一層暖暖的金色,讓人熏然欲醉,李浲信步走著,雨沉默地落後他兩三步,走在他的側後方,李浲說:「我早跟你說過了,和我在一起,不需要這麼規矩謹慎。」
雨垂目道:「這裡雖不是宮裡,到底也是行宮,按禮制,我也不應住在這裡,如今既住下了,也不能不守禮數。」
李浲笑道:「皇祖母發話許你住的,誰敢說什麼?」
雨說:「太後娘娘的恩典,我若拒絕,是不知好歹,可若因此恃寵而驕,便是不知本份了。」
李浲轉身看著她:「為何你總是這麼清醒冷靜?你這個年紀的世家女子,不是應該驕縱一些,飛揚一些么?」
雨笑說:「也不是所有女子都是那樣的。」
「溫柔嫻靜的我也常見,可你……」李浲打量了她一眼,「兩者皆非。」
雨笑了笑沒有說話,李浲側頭看了看,指著左邊的一叢綠油油的草說:「你喜愛花草,可知道那是什麼?」
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片片寬大矮小的綠葉伏於地面,草莖卻又細又長,雨搖頭道:「不知。」
「這是杜若,七月開花,九月結果,每年來馬陵時都是春天,所以極少有人能見到它開花。」
雨有些驚訝:「這便是杜若?」她想起小時候隨師父在山上時,師傅的書里總是會夾著一些晒乾了的杜若花瓣,聞起來有一股幽幽的清香,雨蹲了下來,用手輕撫過杜若葉子,心中泛起一點暖意,很久沒見師傅了,不知他還好嗎?
李浲也在她身邊蹲下:「母妃宮裡種了一些,故而我才認得的,」頓了頓,他看向雨,緩緩念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雨臉色一僵,站起身勉強笑道:「屈子之歌,晦澀難懂,我都不甚理解其意,殿下好才學。」
李浲拍了拍衣擺上沾的塵土,站起道:「《山鬼》說的是一個女子滿心期盼地等待情人而情人未來,於是獨自傷心哀怨。」
雨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接了一句:「原來如此。」
李浲道:「我卻覺得,山鬼是屈原的心儀之人,可惜女子的卻心另有所屬,屈原為她心動,亦為她心痛。」
雨側過臉,淡淡地說:「既然叫做山鬼,想必屈子也知道,那女子和他已屬陰陽兩端,再如何謳歌,也只是心裡的一種寄託罷了。」
李浲盯著雨看了半晌,緩緩問道:「陰陽兩端?」
「紅顏向來命薄,否則如何給這世上留下傳說呢?」雨微笑著說,「不說這些傷感的事了,長公主今天心情似乎不佳呢,不如我陪殿下去看看她?」
李浲說:「她不是說她要睡了么?」
雨笑道:「女兒家賭氣的話,殿下也信。」
「哦?」李浲揚眉道,「女兒家都愛口是心非?」
雨低頭沉默,李浲笑說:「好了,我雖不知道你究竟在隱瞞什麼,可你若不想說,我不問便是,不管這三年你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只認識我眼前的你,記住,若有什麼難處,你也可以來找我。」
雨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李浲卻轉過了身,邊走邊說:「走吧,就依你,我們去看看她吧。」
雨凝視了他半晌,這才提步跟上,兩人走到了李瀛的房前,侍女們見李浲來了,都有些驚慌,忙跪下行禮,李浲問:「公主在裡面?」
一個侍女低著頭道:「回齊王殿下的話,長公主殿下已經……已經睡下了。」
李浲指了指天:「太陽不過剛剛落山,她就睡了?」
侍女的聲音微微發抖:「回……回殿下,長公主確實……睡下了。」
李浲看向雨道:「她既然睡了,那我們走吧。」
雨走上前,看著那發抖的侍女沉聲問:「我問你,長公主當真已經睡下了么?」
侍女被雨的氣勢所震,趴在地上一句話都不敢說,李浲反應過來,立刻沉下了臉,大步上前推開了李瀛的房門,侍女也不敢阻攔,李浲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屋內,轉身厲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欺瞞本王?說!長公主去哪裡了?」
侍女們嚇得哭了出來,一邊磕頭一邊道:「殿下饒命,殿下饒命……長公主她……她換了男裝出去了,還不許奴婢們跟著,也不許奴婢們跟殿下說……求殿下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