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
待得雨的身子漸漸好起來,日子已到了十一月間,進入了深秋,天氣逐漸寒冷,葉子枯黃,隨風飄落,卻還未到冬日的蕭瑟,反而有一種別樣的絢爛。雨已經能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四處走走了,然而身體到底吃力,又不經風,每日僅僅能在院中的樹下站一小會兒,可儘管如此,也讓她也心生歡喜。上一世的雨,幾乎沒有生過病,如今在床上萎了一個多月,著實把她悶壞了。
從木槿軒的大門向外望去,只能瞥見護國公府的一角,但也由此可見其華麗非同一般。大夏朝的爵位有王、公、伯、侯,而王爵需得是皇裔才可分封,所以臣子做到公爵,已經是權力的巔峰。護國公府是當今天子登基之後才修建的,本該是比著公爵的規格,可太後有意抬舉,所以公府修建的有如王府一般富麗堂皇。
雨站在樹下,安靜地看著發黃的葉子一片一片地飄落,有洒掃的小奴拿了掃帚過來想打掃,雨望著那些葉子,脫口而出:「只掃出行走的路即可。」話音剛落,她心中一驚,悲涼感頓起。
那個時候,安王府也如這裡一般,秋風瑟瑟,落葉滿地,安王與她一起漫步在花園之內,路遇洒掃的宮人,安王總會溫和地囑咐一句:「只掃出行走的路即可。」
雨仰頭問:「殿下喜歡這滿地落紅?」
安王聲音朗朗:「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更何況,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世間之物,皆有它的命數,又何必去人為打擾它的存在呢?」
雨低下頭,眼神婉轉而哀傷,她依然這樣清晰的記得,連脫口而出的,都是他曾經說過的話。
迎春伸手為雨緊了緊披風,打量著她的神情,小心地說:「二小姐病好了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呢。」
雨淡淡一笑:「是嗎,哪裡變了?」
「奴婢也說不上來,只不過,二小姐雖然話不多,可常常笑的,現在卻很少笑,話也更少了,而且,從前二小姐也不會露出……露出這樣哀傷的神情,奴婢看了,很是心疼呢。」
雨沉默了片刻,點點頭道:「你說的對,我是應該多笑笑。」從前的聞人語,是真正養在深閨的豪門貴女,大概她唯一所憂之事,便是她的身體吧,可如今的自己,又能用這身份來做些什麼呢?
雨問:「以前……我都喜歡做些什麼?」
迎春對自家小姐的「失憶」已經習以為常,見她難得說話,忙一五一十地說了:「從前二小姐最喜歡到花園裡玩了,不過夫人怕您著涼,總限著您,難得出去一趟,您就喜愛放紙鳶,再去西院盪會兒鞦韆,還總摘回許多花來。在屋子裡的時候,您學琴,學棋,學刺繡,也看書寫字,王妃未出嫁前,總說您將來長大了,一定會是名動京城的才女呢,不過……」
「不過什麼?」
迎春掩嘴而笑:「二小姐您經常學得很是不耐煩,只拿樣子糊弄王妃呢!」
雨不置可否,末了又問:「我從前都看哪些書?」
迎春面露難色:「奴婢不識字,並不曉得,不過,奴婢可以把您以前常看的書給您拿來。」
雨點點頭,便由迎春扶著回去,迎春拿來了幾本書,雨掃了一眼,多是《女誡》、《女論語》一類,以及專門評述歷代賢后、賢妃的書籍,也有幾本詩詞,小小年紀,就如此修鍊內涵氣度,果真聞人家的女兒,都是比照著皇后培養的。雨翻著那些詩詞,心頭忽地就浮現了安王曾教給她的那些,心下凄凄,她閉上雙眼,內心翻滾不已,究竟是不能忘,還是不想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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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雨午睡過後剛剛起身,便有丫鬟來報,說是世子爺回來了,去拜見護國公和老太太之後,就會來看望自己。雨愣了半晌,才想起來世子爺就是聞人語的爹,他外出公幹,一走就是兩個月,回來拜見完爹娘就要來看女兒,看來聞人語平日里很得爹爹歡心。
雨皺了皺眉,心下有些慌亂,喬氏倒是好糊弄,可對著護國公世子、當朝的工部尚書,她還真沒這個把握。她抬眼看向迎春,迎春立刻會意,附在雨的耳邊說:「二小姐您平日里和世子爺最親了,尤其喜愛跟世子爺撒嬌呢。」
雨嘆了口氣,哪家的女兒不愛跟爹爹撒嬌?可她自小家貧,父親起早貪黑地幹活,根本見不著人影,六歲起她就隨師傅上了山,根本沒有這樣的經驗。想了想,雨復又躺下,準備仍舊稱病推脫過去。
聞人哲是和喬氏一起來的,看到雨依舊躺在床上,喬氏大吃一驚,向陳嬤嬤問道:「這幾日語兒不是已經可以起身到院子里走一走了么?怎麼又躺下了?」
陳嬤嬤惶恐地躬身,直拿眼瞧著迎春,迎春一臉委屈,忙跪了下來:「回夫人的話,二小姐今早起來后覺得有些不適,這才又躺下的。」
「可讓大夫來看過了?」
「這……」迎春一時語塞。
雨抬了抬手,虛弱地說:「爹,娘,不關她們的事,是我不讓請大夫來的,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身子有點乏罷了。」
聞人哲跨了幾步上前,坐在雨的床邊,關切地看著她:「語兒,身子還未好全,就不要再出去吹風了,如今入了秋,一天比一天冷,你的病要趕緊好起來,否則到了冬天,就更難痊癒了。」
這世子爺雖已年過四十,卻眉清目秀,很是儒雅,難怪聞人詩和聞人語兩姐妹都是美人,父母的長相都很出色。雨看著聞人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雖是差不多的年紀,可印象中,自己的爹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了。她眼睛一紅,正像是女兒見了久別的父親時的反應,喃喃地喊了一聲:「爹爹……」
聞人哲看見女兒的眼淚,也觸動了心腸,忍不住彎下腰在女兒的臉蛋上親了一口,除了安王以外,雨還是第一次和男子有這樣親密的接觸,可想到這是聞人語的父親,聞人語如今又還是個小女孩,只能生生忍了下去。
聞人哲從懷裡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后遞給雨:「路過龍雲寺的時候,特地進去給你求的護身符,主持大師開了光,一定能保你快快好起來。」說罷,他將護身符拿了出來,親手為女兒掛上。
雨心下感嘆,可憐天下父母心,這父親專門為女兒求來了護身符,卻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念及此,雨帶著几絲真心向聞人哲笑了笑:「謝謝爹爹!」
喬氏笑著走上前來說:「這可好了,有了爹爹親自求來的護身符,想必語兒一定很快便能痊癒了,語兒病了之後,一直念叨著想爹爹,爺今日就在這兒和我們一起用飯吧。」
雨看著喬氏殷切的目光,想著她平日里對自己無微不至地照顧,也有心想幫幫她,便做期盼狀看著聞人哲,聞人哲爽快地笑著答應了。
母女倆平日里吃得就很好,今晚的菜色更是豐富,因著聞人哲愛吃蟹,螃蟹也早早就端了上來,喬氏也不用丫鬟服侍,十分殷勤地為聞人哲剝好,澆上姜醋遞上。倆人聊著一些家裡的事情,雨則一直保持著精神有些不濟的微笑,偶爾說兩句話,倒也沒什麼不妥。
一頓飯剛畢,丫鬟伺候著用菊花水洗了手去腥,又上了紅糖薑茶喝著暖胃,雨斜靠在床上,聞人哲和喬氏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閑聊,其樂融融。忽地有下人來報,說是何姨娘來看二小姐了。
喬氏當下臉色就變了,雨有些後知後覺,卻也能隱隱察覺出來一些,在安王府時,安王沒有妻妾,連通房的丫頭也沒有,她從沒有經歷過後院爭寵的事情,但她也明白,聞人語病了一個多月,這個何姨娘從沒來探望過,聞人哲剛一回來,她就來了,還是專挑著聞人哲在的時候,怎麼看怎麼有問題。
一個看著不到三十的婦人婀娜多姿地走了進來,笑語盈盈地向聞人哲和喬氏行了禮,雨淡淡地掃看了一眼,這何姨娘倒真真是個美人,眼波柔媚如水,皮膚白裡透紅,配上懸膽玉鼻和豐厚的翹唇,以及婀娜多姿的身態,一下子就把喬氏比了下去,可真是應了那句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從何姨娘進門起,就一下子吸引了聞人哲的目光,喬氏恨得牙痒痒,使勁絞著帕子,卻又不得不笑顏應付著。
何姨娘走到雨的床邊坐下,拉著雨的手,還沒說話,眼就紅了,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帶著絲哽咽道:「臉色這樣蒼白,又瘦了這許多,語姐兒這回可真是受苦了。」何姨娘是吳越人士,雖然來了京城多年,講話仍帶著吳音,甜中帶嗲,軟中帶糯,聽得人骨頭都要酥掉了。
何姨娘招了招手,便有丫鬟送上了許多補品,聞人哲在一旁看了,都是人蔘、鹿茸一類,還有一株品相完好的天山雪蓮,便有些動容地對何姨娘說:「你私蓄本就不多,還送了這麼多名貴的補品給語兒。」
何姨娘嬌滴滴地說:「爺說哪裡的話,如今詩姐兒嫁與了安王,家裡便只剩語姐兒一個女兒承歡膝下,爺心尖上疼著的,妾身也愛得不知怎麼才好,別說送些補品,便是來侍疾也是應該的,只不過……」何姨娘眼神一轉,捂著嘴輕咳了兩聲,「前段時間染了些風寒,怕再過了病氣給語姐兒,就一直沒敢過來,姐姐,你不會怪妾身吧?」
她一副垂淚欲滴的模樣看著喬氏,喬氏恨不得撲上去撕了她,卻也只得平靜地說道:「怎麼會呢,你的身子要緊。」
聞人哲感動不已,忙牽起了何姨娘的手:「蘭煙,身子還沒好就出來,萬一吹了風加重了病情可怎麼好?」
何蘭煙垂下眼,溫順地道:「是,爺,妾身知道錯了。」
聞人哲將她扶了起來,軟聲道:「來,我送你回去。」說罷,他看著雨說:「爹明日再來看你,」又向喬氏囑咐道:「照顧好語兒。」
何蘭煙笑顏如花地向喬氏行了禮,隨著聞人哲揚長而去。雨看得目瞪口呆,這何姨娘在這裡待了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聞人哲帶走了,真是好手段,再看看喬氏一副憤恨的模樣,不禁張口問道:「男人……都喜歡這樣的?」
喬氏朝著何蘭煙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不屑地說:「十個男人,有九個都喜歡這樣的!狐媚子,就知道一味地裝可憐兒,一股子騷勁兒!」
雨自嘲地笑了笑,她從來不知道,也從來不會像這樣去討好安王,甚至都不懂得怎樣打扮,何姨娘讓她真正見識到女人在男人面前時應該是怎樣的,她無端地就想起了安王妃在安王面前嬌羞的模樣,她低下頭——難怪他會將她趕出了王府。
喬氏回過神,看見女兒的模樣,察覺到自己失言了,忙又說:「語兒,不必將那起子狐媚子放在心上,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也就能迷惑男人一時,登不了大雅之堂,你是大家閨秀,日後嫁了人,也要拿出正妻的氣度來。」
雨抬眼笑了笑,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