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束縛
女嬰含著奶嘴熟睡的模樣始終這樣無憂無慮,睡得很安心。她哪裡知道圍繞在身邊的危險呢?成年的人沒有敢這樣睡覺的,因為生命隨時會在睡夢中結束。田中廣志望著懷中的女兒,感到她是幸運的,他曾見到過許多嬰兒在啼哭中離開人世,他們大多死於飢餓、疾病,有的甚至被母親掐死。但田中廣志也憂慮著,不知道懷中的小生命還有多久可活,死亡如影隨行。
安靜的小院子里響起輕盈的腳步聲,田中廣志回頭看去,以為麻生太一來了,可結果出人意料——來訪的是那位紅衣青年。
「我不打算讓你繼續跟著我們。」占輝說。
田中廣志心中一緊,揣測他話中的含義。不讓他繼續跟著了,是要滅口了嗎?
「你認為哪裡安全,我送你去。」占輝說,「接下來的事你已經不適合參與,帶著女兒走吧,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可能倪雲杉那樣的殺人狂在主張殺了他這樣的廢物。他看得出,紅衣青年並不是嗜殺的兇徒。面對占輝的幫助,他是感激的,雖然不明白他的動機在哪裡,也可能根本沒什麼動機。這些神一樣的人物從來都是率性而為,憑著自身的價值取向判斷事物。倪雲杉認為該殺,所以她殺戳成性,而占輝這樣的人認為該救、該旁觀,都是他們的選擇。在他們心中沒有正義與非正義,沒有良心,沒有善惡。有句古話「天地不仁」——用來形容超脫了生命情感的神再合適不過。田中廣志只能接受占輝的建議,他早想離開了,可是他沒有地方去,世上還有哪裡是安全的呢?
「你們有多少勝算?」田中廣志看著他問。他突然發覺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他沒有資格去過問他們正在進行的事,雖然這件事關係到全人類的生存問題,但早已超出了普通人類的管轄範疇。也沒有誰高興被這樣問話,聽起來像懷疑他們的能力似的。
「無勝算。」占輝淡淡回答。
這個答案超出了田中廣志的想象。
「如果想要殺死魁扎爾科亞特爾,將希望寄托在麻生太一的槍法上是愚蠢的。槍是魁扎爾科亞特爾賜下人類的東西之一,誰知道它對舊主人有沒有作用呢?我已經有與卡爾·埃赫卡同歸於盡的準備。說不定就算這樣做也不能把他消滅。我們面對的是一位正值盛年的大神,他的實力究竟有多高,無法預測。」占輝平靜地敘述。
「那面鏡子或許有答案。」
「煙霧鏡嗎?瓦蓮金娜說只有惠齊羅伯契特利才能殺死卡爾·埃赫卡。」占輝「哼」出冷笑,「那位性格內向,優柔寡斷的惠齊羅伯契特利的繼承人會這樣做嗎?他的情感過於豐富,神的職責對他來說是一種足以壓垮他的負擔。以他現在的心態,永遠不可能成為神。惠齊羅伯契特利是戰爭之神,有著太陽般的獨尊和俯視萬物的傲氣。只有戰爭之神才能殺死文明之神,煙霧鏡下這樣的預言還真是很有深意。」
人類歷史上,大多數文明毀於戰爭。田中廣志聽后很長時間沉默不言。據說那面鏡子從未出過錯,這麼說占輝已經知道自己必定失敗。明知會失敗,這些傢伙還要去做嗎?人類中也有少數不信命,執著堅持的人。
「為什麼一定要殺死魁扎爾科亞特爾?」田中廣志提出心中的疑問,「對你來說,他殺了養育你的黑暗神,與你有仇。可養大你的黑暗神並不是善人,你是知道的;他曾經給人類製造了多大的災難,你也是知道的。而魁扎爾科亞特爾,他幹了什麼壞事,我並不知道。相反是他將科技帶給了人類,是他創造了文明;沒有他,人類現在恐怕仍然是樹上的猴子。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夠糟了,如果人類再失去文明,不知會成什麼樣。我並不是為魁扎爾科亞特爾辯護,其實以你們的力量,世界可以變得更好。」
這些話,田中廣志只敢對占輝說,換作另幾名神選戰士中的一個,一定將他碎屍萬段。田中廣志有時會產生種占輝與明榮夏十分相近的錯覺,哪怕明知兩人事實上是完全不同的,這種感覺時隱時現,揮之不去。儘管他們同樣出生於中國,可生長環境截然不同。明榮夏成長於普通人家,擺脫不了世俗的情感糾葛;而被神撫養大的占輝則缺乏人性關愛,對萬事萬物很難流露喜怒哀樂,或許他的真情就是沒有情,任何事物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
黑暗神教會了他高超的本領,卻沒告訴他什麼是愛,不過情感作為生物的本能還是時不時地在他身上閃現。如同麻生太一總對著照片發獃,占輝也會對著那隻小麻雀展現溫情與活力。那隻麻雀是他的寵物,同時也是他的朋友。田中廣志知道,這絕對是只不可思議的鳥,它似乎能懂人語,甚至擁有人類的思考方式。
占輝輕輕回答田中廣志的疑問,「你說得對,我們的力量的確可以改變世界。但世界要怎麼變才是好的呢?許多東西眼前很好,可到了將來卻十分有害,而這種有害並不是幾十年或幾百年之內就能顯現出來的,往往要等上數千年的時間才會露出本質。所以面對如何改造世界的疑問時,每個神的選擇都不相同,由於這些神的身體並不享有超長壽命,他們的思想也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局限。魁扎爾科亞特爾教給人類的那些東西是有利還是有害,不是我需要思考的問題,這個世界有自己的規律,而我只能做符合自己需要的事。很多年前,主上殺害了卡爾·埃赫卡的雙親,並還想殺死他本人;卡爾·埃赫卡現在殺了主上,這是天理報應,我並不因此恨他,做過的事總會回報在自己身上。但我必須去復仇,因為受到的恩惠必須去還。」
「何必呢?明知會失敗……你是自己綁住了自己。以前你對黑暗神效忠,現在他死了,你仍不能還自己自由……」田中廣志發覺占輝是個受著極深思想束縛的年輕人,對黑暗神的忠誠義務緊緊纏住了他。田中廣志真有些佩服黑暗神的教育,倪雲杉、荒木休這樣的心理殘缺兒童不也是那位神調教出來的嗎?特斯卡特利波卡養大了他們,卻從來不給他們完整的人格。
當他說出這些感嘆時,占輝的麻雀叫了起來,在他頭頂飛來飛去,似乎很贊同他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