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生死陣(12-5)
席少清回顧著自己之前所做過的一切。從布置這個兩層的破舊賓館,將之布成一個巨大的局,沒有留生門,一旦死門關閉,連同他自己也被困在局中,而這些事情,一直到蘇箬把姬遙莘引到這裡來,他都沒有和蘇箬說過。
席少清和姬遙莘個人之間沒有任何恩怨,甚至還挺佩服姬遙莘的能力。他沒有必要對姬遙莘趕盡殺絕,但是席少清在心底一直有一個執念,如果能夠擊敗比自己厲害的對手,哪怕只有一回……
從穆安出事之後,席少清的這個念頭就一直都存在著。本來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徒弟可以做到,可是如今,徒弟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就只剩下他了。
席少清每一種情況都想到了,所有能準備的都準備了。但他突然間發現,很多事情他已經無能為力。他能想象得到所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他的能力卻不足以阻止這些事情發生,只能眼睜睜去看著。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殘酷。他沒有辦法,而且他知道,姬遙莘也沒有辦法。這樣想著,席少清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賓館的窗外依然是沉沉的黑夜。此時就算從賓館大門走出去,也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席少清向前走了一點,他現在一伸手就能摸到棺材的邊沿。屋子裡面溫度太低了,他開始連連咳嗽,手指往頭髮上一摸,上面已經掛了一層白霜。屋子裡的窗戶分明是嚴嚴實實地關著的,不知道哪裡起了風,將牆上和棺材上的符紙都吹得嘩啦啦飄拂。席少清快步走到牆邊,按住那些隨時都會被吹落的符紙。
他的頭依然轉過去,盯著那個棺材,神情起初是惶急的,後來又平靜下來,甚至嘴角還扯出一絲自嘲的笑容。席少清頹然地放開手,隨著他的動作,黃色符紙從牆上飄下來幾張,像是黃色蝴蝶的翅膀。他走到棺材邊上,推開了棺材蓋。
棺材裡面空空蕩蕩,席少清伸手進去細細摸索,只摸到了一枚外套上的扣子,看那顆扣子的顏色,應該就是姬遙莘所穿外衣上的。他嘆了口氣,懊惱不已。
在走廊昏暗的燈光照映下,房間門口出現一個被燈光所拉長的黑影。席少清沒有回頭,他的身體因為寒冷在顫抖,頭髮上、衣服上、眉毛上都是白霜,開口說話之前咳嗽了好一陣。
「姬遙莘,你又贏了。」
姬遙莘緩步走進房間,她看起來情況也不太好,長發上同樣也綴滿霜雪,臉龐浮腫發青,嘴唇深紫,分明是被凍死的人的模樣。席少清的臉色比起姬遙莘好不到哪去,當然,沒有姬遙莘這麼像鬼——他本來將姬遙莘放進棺材里,用符紙鎮上,但在他沒有絲毫察覺到的時候,姬遙莘已經脫困,甚至連符紙都沒有被破壞。席少清現在明白,他的能力和姬遙莘相差不是一點半點。
「我們之前沒有交過手。」姬遙莘輕輕說,聲音嘶啞,「但是我知道你。你布的這個局裡,沒有生門,你應該是清微的傳人。」
「我不攀什麼道門後裔,沒有必要,所以用的也都是野路子,」席少清說,索性轉過身,坐在棺材蓋上,看著姬遙莘站在房間門口,頭髮擋著半邊臉,苦笑著搖頭,「我是不如你們引路人,好不容易有個有點出息的徒弟,品行又不行……」
「蘇箬讓你這麼做,是要給你什麼好處?她是個小姑娘,肯定沒什麼錢的,也沒有勢力,她到底答應你什麼了?」姬遙莘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上粘著的符咒,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雖然對於一張凍死的人的臉來說,嚴肅與否都沒有什麼區別。
「她什麼好處都沒答應給我。」席少清咳嗽著說,姬遙莘的話讓他覺得受到了侮辱,「是我自己願意這麼做的,我自己願意幫她。」
姬遙莘和藹地說:「你知道你幫她後果是什麼嗎?蘇箬完全是在瞎搞亂搞。你陪她瞎鬧,你的兩個徒弟很有可能永遠沒辦法輪迴轉世。」
席少清不說話,他低下頭,望著腳底破損的地板。於是姬遙莘又用更加溫和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自己就是死門,只用你能把這個局破了,或者是我把你殺了。我和你沒有仇,不想殺你,你自己解開這個局。我會說服蘇箬,她不會怪你的。」
席少清搖頭,他形容狼狽,神色卻很堅定:「這是我答應蘇箬的,不能反悔。」
姬遙莘站在原地躊躇。席少清知道她在躊躇什麼。雖然他不明白姬遙莘和蘇箬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齷齪,但至少,這兩個人現在都在和時間賽跑。如果姬遙莘真的不耐煩了,要殺他破局,席少清沒有絲毫還手的力氣。
席少清緩緩從棺材蓋板上站起來,他的手向身後探去。棺材底下藏著一把桃木劍,那是席少清的武器,儘管在引路人姬遙莘面前,不啻與以卵擊石。他警覺地看著姬遙莘,姬遙莘卻沒有出手。她開始有些煩躁地踱步,沿著長長的走廊走來走去,一邊盡量避免踩到地上散落的符咒。席少清聽見她在自言自語:「生死陣……就算真的是生死陣,就算你找到了吳德和葉蓮娜,你從哪裡找那第四個人……蘇箬,你到底在想什麼?」
「蘇箬,你到底在想什麼?」娜娜的聲音突兀地在黑夜中響起,把蘇箬嚇了一跳,險些就回過頭去了。
「我們的隊形需要變一下,」吳德也開口了,他聲音悶悶的,「你站在原地不要動,我走到你的前面,然後我背著你,從這邊走過去。」
「那你們……」蘇箬還在猶豫。
「你是不是傻,」娜娜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們都是死人,你覺得會怕蛇咬?但是你不一樣,你要是被咬了,這鬼地方上哪去找醫院。」
「你要是被五步蛇咬了,我們還要多找幾條五步蛇,起碼保證要讓你走個幾千步才能死吧。」吳德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蘇箬恍然大悟,她考慮了那麼多,竟然沒有想到吳德和娜娜就算被蛇咬了也不要緊。黑夜裡面,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覺到有個冰冷、散發著水腥氣味的「東西」走到她前面去,蘇箬身後攀住了吳德的肩膀,就像是攀住了一截潮濕的浮木。
她有點不願意去想現在吳德的模樣。吳德的每一步都踩得很重,蘇箬聽到蛇身被踩、骨骼爆裂所發出的噗噗聲,聲音不大,聽著卻讓人難受。
「這回讓一堆蛇攔路,難道是針對我的?默言不可能知道你們都不怕蛇的。」蘇箬思忖著,一邊問道。
「恐怕沒這麼簡單,」娜娜在兩人身後陰鬱地說,「能召出這麼多蛇,就絕對不會只有這點本事。」
她說完之後,似乎為了印證她的話,不到五分鐘,遠處出現一個光點,那光點就像是滴在清水中的一滴墨汁,迅速蔓延開來,蘇箬的眼前一片明亮。她看得很清楚,在道路盡頭出現一座金碧輝煌的樓,一層的店面非常氣派,金色的門柱,霓虹燈影流光溢彩,門前鋪著長長的紅毯,漂亮的禮儀小姐在門前站成兩排,見到三人走過來,都鞠躬歡迎。
蘇箬心想,卧槽,這不是她居住地當地最高檔的會所X上人間嗎?怎麼在這裡也開分號的?
「要進去嗎?」吳德問。
「沒有別的路了。」蘇箬緊張地說。吳德把她放下來,站在原地不動。蘇箬明白吳德的意思,她走上前,超過吳德,現在生死陣又是一開始時的陣形了。
蘇箬走進X上人間時,餘光往旁邊瞥了一下。黃泉路上不能回頭,不過側目還是可以的。他們緩緩走過兩邊列隊歡迎的禮儀小姐,那些女孩臉上都帶著程式化熱情的笑容,隨著他們走過去,變成了一個個破爛的紙人。
蘇箬心頭一凜,默言就快要出現了,此時此刻她還沒有感受到那種傷心,不知道為什麼。
會所走進去,就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廳,其裝潢豪華程度足以讓人咋舌,蘇箬懷疑自己這輩子都沒有能進入這種地方的消費能力。在大廳正中央有一把金色的椅子,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聽到腳步聲,女人緩緩轉過椅子,面對著三人。
蘇箬心下瞭然,這個女人能在黃泉路上回頭,就證明她是永遠無法超生的怨靈。
然而——偏偏有個然而,這女人是姬遙莘的模樣。
「我操。」吳德在驚呼。
「我去。」娜娜也在驚呼。
蘇箬沒有說話。她知道眼前這人肯定不會是姬遙莘,只是一個迷惑她的幻象而已。不過她沒有想到幻象原來還是有福利的。
「姬遙莘」化著濃妝,頭髮也被精心地盤起來,幾綹燙卷的頭髮從臉側垂下來,是剛好讓人心癢,又倍添嫵媚的弧度,她穿著一件高貴的白色晚禮服長裙,風情萬種地倚在椅子上,紅唇微啟,似無聲的邀請。
蘇箬知道姬遙莘是美麗的,這種美貌在她死後依然被延續,只是被添了許多蒼白脆弱,這樣如明星一般魅力四射的姬遙莘,蘇箬是從未見過的。
「你不要被她迷惑了,這不是姬遙莘。」吳德在蘇箬背後說。
蘇箬不需要吳德提醒,她當然知道這不是姬遙莘。可是,她也沒有看到過姬遙莘原來有如此美艷的一面。
「你何必在乎我是誰?」山寨姬遙莘溫柔地說,神態語氣都與蘇箬記憶中的姬遙莘如出一轍,沒有任何破綻,「幻象不會破滅,就不是幻象了。為什麼不留在這裡,讓我陪著你?」
蘇箬沒有說話,她還在定定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是啊,她說的沒錯,如果永遠能陪著一個美麗的幻象,生活在虛幻的幸福中,不知要勝過活在真實的痛苦中多少倍。
「蘇箬,你在猶豫什麼?」吳德急了,他大步走上前,椅子中的「姬遙莘」神色一變,她忽然就成了另一個人。
吳德僵在了原地。椅子中現在坐著一個男人,臉色青灰,穿著一件類似於浴袍,跟他臉色顏色差不多的袍子,神色陰鷙,他斜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頜,看似低頭,鷹隼一般的目光卻越過額前的頭髮,冷冷望過來。
他和吳德長得一模一樣,不過神態、氣質卻完全是一個人。如果說這人有種王霸之氣,吳德就只剩王八之氣了。蘇箬想到了什麼,忽然有點想笑,她問道:「這是無支祁?是你老闆吧,怎麼跟你長得一樣?」
無支祁對吳德說道:「箜篌重響之日,就是我歸來之時。這些年裡,真是辛苦你了,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吳德手足無措,蘇箬竊笑。
娜娜輕笑出聲,她也往前走了幾步,無支祁又消失了,一個漂亮得驚人的黑皮膚女人出現在椅子上,身上披披掛掛環佩叮噹全是珠寶,蘇箬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就是那個吉普賽大鍵琴手。她對娜娜用俄語說了什麼,語調溫柔,想必也是挽留的話。
三個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吉普賽女人黑色的眼珠挨個打量過他們,那目光活像是一個審判犯人的法官。
「你說……這地方還有這麼好的福利……我們要不……」蘇箬猶猶豫豫地說。
她拿出手機,調成拍攝模式,往前又走了一步。這一回,蘇箬站在三人最前方,離那把椅子只有三米左右的距離。在椅子中的人重新變成風情萬種的姬遙莘之後,她對著姬遙莘,按下了快門。她本意並非是用照相機來消滅這個鬼,而是覺得,既然自己永遠見不到姬遙莘這麼美麗的模樣,何不拍照留念。
閃光燈亮起——蘇箬沒有想到,在光線這麼好的地方,閃光燈也會亮,椅子上的姬遙莘發出一聲被拉長的尖叫,她從椅子上站起身,精緻的捲髮從頭頂掉落,露出黑色的顱骨,她想要伸手扶住假髮,那件白色仙氣飄飄的長裙就成了慘白又沾了骯髒污漬的裹屍布,雪白的手臂變成灰色,滿是皺紋……
燈光驟暗,世界分崩離析。蘇箬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