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生死陣(12-9)
蘇箬看了看默言,看了看姬遙莘,又看了看娜娜。她不知道應該像誰求助,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後背的疼痛難忍,但是此時此刻,蘇箬知道,形勢已經不允許吳德幫她抹掉那個青黑色的手印了。
那是個詛咒,姬遙莘欠吳德的,同樣也是欠蘇箬的。
姬遙莘踩過地上的業火。生死陣的邊緣在動蕩,引路人之間無法平衡,死斗一觸即發——而且很有可能在一秒鐘之內就結束。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清楚,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如果拖延下去,幾個人都會死。
姬遙莘走到蘇箬的身邊,她和蘇箬面對著面。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像上輩子那麼遙遠,卻又近在咫尺,那件事情彷彿就發生在昨天,還是寒冷稀薄的空氣,還是迷幻般朦朧搖曳的火光,蒼白美麗的女孩,及腰長發遮住她半邊面頰。
那時她說:「我叫姬遙莘。」
現在,姬遙莘將冰冷的嘴唇湊到蘇箬的耳畔說:「蘇箬,不要猶豫,快點殺死我。我知道吳德在你身上下的東西,殺了我,這些都能迎刃而解。」
蘇箬笑了笑:「怎麼可能。」
那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吧……蘇笠推開房門,陽光從門外照進黑乎乎的屋子,蘇笠的身影像是一幅畫一樣,嵌在門框之中,穿著紅裙子的蘇笠從樓上輕輕地飄下來,如斷翅的紅色蝴蝶。蘇笠的臉又成了姬遙莘的模樣。
娜娜說話了,她說:「你姐姐是你心裡的另一半,代表你所有的痛苦。蘇箬,你快點決定吧。」
蘇箬的臉色蒼白,她閉上眼睛,身體在發抖,汗水從額上流下來,她冷得厲害,那種寒意似乎直衝著心臟而去的。
姬遙莘曾經對她說:「我一定會來救你的,相信我。」
蘇箬把黑色的刀鞘扔到一邊,在那硬木質的東西落地之前,蘇箬雙手已經握住了刀柄。她沒有用過這種刀當武器,更沒有受過專門的刀術訓練,但此時此刻已經不重要。蘇箬要打敗默言,那個最為關鍵的楔子不是這把刀,而是她自己。
蘇笠在默言的體內依然保持沉默,蘇箬的決心卻已經明白無誤地傳達給蘇笠了。
姬遙莘曾經對她說:「所以你應該也能猜到,我死了很久了。」
蘇箬忽然感覺到眼球刺痛,曾經的夢境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了,黑夜,那條黑色的大河,河畔一邊是花海,一邊是森林。她看清楚站在橋頭的兩個女孩的臉,曾經是陌生的,如今已經熟稔——不是姬遙莘或者默言、娜娜,那就是自己和姐姐蘇笠。
可是,誰又在意呢?娜娜在懸崖邊殞命之後,她那個破舊的隨身聽,依然在播放著歌曲《Dancewithmyfather》,一年一年,無窮無盡。吳德依靠水才能生存,在他的世界里滿是潮濕的濃霧,還有撥響一個破爛一樣的箜篌的執念。默言是祭品怨念的托生,心裡充滿對姬氏女子的恨意;如果僅僅是這樣倒還好,她想必也不曾想到她會愛上姬遙莘。正因為這種被捂死,又化作厲鬼的執念,讓默言現在比鬼更像是鬼。
所有的人都在地獄之中煎熬。
蘇箬模仿著電影里的樣子,高舉起刀刃,橫在面前,向默言砍過去,默言的身影一閃,在黑夜中消失了。
「小心!」吳德喊道。
吳德的聲音在清晰無誤地傳達到蘇箬的耳膜之前,蘇笠就已經告訴蘇箬,默言將會從蘇箬的背後偷襲她。所以蘇箬向後退了一步,提高了警惕。蘇笠的聲音很悲傷,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但蘇笠也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她們姐妹心意相通,為了姬遙莘而自我犧牲,這是蘇箬的決定。
默言死,蘇笠也會死。可如果默言不死,姬遙莘就會魂飛魄散。像是邏輯中的非此即彼,嚴密得滴水不漏,沒有任何的僥倖和可能。
蘇箬已經來不及去為蘇笠感到悲哀,她的眼睛發漲,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為她、姐姐和姬遙莘看得見,卻永遠逃不出的命運。大鍵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蘇箬後退一步時,腳踩到了一個深深地水窪中,濃霧從腳底往上湧起,她知道,吳德和娜娜同時出手了。
地面的罅隙中,枯手再度伸出來,執著地向著黑暗的天空求索掙扎。而且,這一回,手掌完全伸出來了,接著是手臂,肩膀……一具具骷髏站了起來,離他們最近的還沒有完全腐爛,能看出來是一具穿著沙俄時代馬兵制服的乾屍,蘇箬忽然想起來,這人是她曾在西伯利亞刺死的小夥子。
娜娜開始走動,彷彿是在視察她家族中的這些人,她的裙踞隨著她的步伐搖來擺去,以至於裙角沾了污水和泥,都成了黑色的。
她開始大聲用俄文說著什麼,像是號召,又像是在念咒。
守墓人離開了故居,因而所有墓中因為詛咒而不安的亡靈也隨之來到了這裡;蘇箬依然站在原地沒有動,手心出了些汗,她換了左手握緊刀,當眼前所見太多,思緒又過分複雜時,反而變得一片平靜。姬遙莘也沒有動,想必是在等待一個最佳的,一擊必殺的機會。
所有的貴族站在濃霧中,遠遠近近,跟喪屍圍城了一樣。周圍的空氣變得十分安靜,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隨著清晰可聞的心跳的聲音,在黑暗一片的幽冥當中,延綿至無窮無盡。這時候,蘇箬猛然睜開了眼睛。
業火大熾,眨眼就已經燒到了她的面前,紅色的火焰沒有一點熱度,而且湊近來看,那火苗中是無數張痛苦的臉——就像是李菲菲家牆壁上浮現出犧牲者的臉。兩側有數十個黑色的影子撲到蘇箬面前,為她擋住了業火,那是吳德所放出來的水鬼。但是水鬼卻瞬間就被業火吞噬,慘叫聲讓蘇箬幾乎要捂住耳朵。
她往前走了一步,吳德倒走數步,引路人之間的位置,重新洗牌。
除了姬遙莘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在火光中,蘇箬看了她一眼,驚訝地發現,姬遙莘的眼睛下面,流下了一行淚水。
不是黑氣,或者是那種嚇人的血淚,就是清澈的淚水,在業火的映照之下,微微反光,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光澤。蘇箬轉過頭,吳德的臉已經完全變成青灰色,臉頰上還浮現出灰色的紋路。他舉起手中的幽冥令,那個東西卻不是發紅光,而是青藍色的冷光,隨後,幽冥令變成了尖嘴精巧的鋤頭模樣的東西。
隨著吳德的動作,蘇箬后心處越發疼痛。
快結束了吧,無論會有怎樣的結果,只要能快點結束就好……這就是引路人的宿命,選擇了走這條路,選擇死在這條路永遠不存在的盡頭之前……
業火已經燒不過來了,因為洶湧的水不知從何處涌過來,霎時間就淹沒到眾人的大腿。水流相當湍急,蘇箬的身體搖晃幾次才勉強穩住。她看到姬遙莘的身體還站在水流當中,一動不動。
蘇箬再度舉起刀,高高舉過頭頂。
娜娜所召喚來的鬼魂在外面圍成了一圈,默言出不去。這些枯骨所組成無法突圍的銅牆鐵壁,更何況因為默言曾經破壞過他們的墳墓,他們對於默言都有著莫大的仇恨。蘇箬能感覺到默言此時的驚慌和惱火,但是讓她心又沉了下去。
默言知道蘇箬能夠窺探到她的內心,她不介意被蘇箬窺探,她甚至大大方方地向蘇箬袒露她那種絕望的快|感。默言死,蘇笠也會死。
從此這個世上,蘇笠的存在,會被完完全全地抹去。
蘇箬無暇再想太多,她正想通過蘇笠判斷默言的方位,忽然被什麼力氣用力推了一把,站立不穩,狼狽不堪地摔倒在水裡。河水冰冷,帶股腥臭味,蘇箬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渾身都已經濕透。她抹一把臉上的水,這時才發現剛才推到她的是一隻蒼白泡漲的手掌——一個水鬼。而就在離水鬼不遠的地方,穆安和穆蕖姐弟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水中馬上浮現出一團水藻一樣的東西,水鬼的頭髮,去糾纏兩人的小腿。他們臉上表情變都不變,輕鬆就掙開了。引路人的招數對這些從彼岸歸來,不屬於天地任何一隅的怪物似乎無效。吳德不肯放棄,一個個腐爛發臭的水鬼從水裡站起來,糾纏著姐弟倆,卻又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掙脫開。
就在這短短的半分鐘里,蘇箬已經把武|士|刀固定在皮帶上,她拿出自己的幽冥令,化作手機,調成連拍模式,閃光燈劃破黑暗的天空,咔嚓咔嚓的拍攝音效彷彿鉸鏈被逐漸擰緊,每拍攝一張照片,姐弟倆的身影就會離她遠一點。
而娜娜那邊,她依然在念誦著無窮無盡的咒文。默言想要突圍,貴族的骨骸不斷傳來被撞擊時砰砰的聲音,還有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但包圍圈卻沒有出現一個缺口。娜娜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她伸開雙臂,仰臉沖向天空,如同受難的基督。
在一片混戰當中,蘇笠的聲音突兀響起。那麼細,那麼輕的聲音,蘇箬卻聽得這樣清楚,彷彿在黑暗的永夜中,突然看到了黎明的微光。
蘇笠說,蘇箬,好了。
這是信號,也是永遠的道別。蘇笠的遺言,只剩下這最後四個字了。她最後叫了蘇箬的名字,她說好了,蘇箬和蘇笠當然都知道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在那樣的一瞬間,蘇箬想到了很多事情,聽到了很多聲音,眼前浮現出許多景象。
在太平間里,她在鏡子碎裂的瞬間,看到身後蘇笠的臉,是姬遙莘的模樣。會不會是早就已經愛上了姬遙莘,就像曾經註定的事情,只是在無數沒有用的懷疑和猜忌之後,蘇箬才發現,她只是繞了一個很大的圈,終究還是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她的胳膊在發抖,幾乎要舉不起這把十斤左右的刀。她的心臟疼得厲害,像是被人生生從胸腔裡面挖出去,只餘下血肉模糊的傷口。小腿泡在冰冷的河水裡,水面還有上漲的趨勢,業火順著河波蔓延著燃燒,那樣的景象看起來十分詭異。蘇箬仰頭望向天空,東方有些發白。不知道是什麼時間,天快亮了。
姬遙莘終於也有了動作。她站在河水當中,身體周遭的水流開始快速打轉,形成了一個漩渦,蘇箬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她看到從姬遙莘的身體中,一點點析出紅色,似乎是以前姬遙莘受傷時總會去洗手,紅色的血就被水流帶走。
一點紅色漂到了蘇箬的面前,她伸手一撈,是一朵鮮紅的曼珠沙華,花瓣浸了水,無精打采站在她的手掌上。
默言的身影出現在不遠的地方。她被亡魂所逼退,無法破陣,姬遙莘身體周遭的水流又過分湍急,將護佑在默言身旁黑色的惡鬼隔開。默言的臉在不斷扭曲,一會兒是李菲菲的模樣,一會兒又是蘇笠的模樣,這是因為她所吞噬了這些人的魂魄。
蘇箬閉上眼睛,不願意再看。她時而覺得自己是□□控的傀儡,時而又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熟稔揮舞刀刃。她聽見有人在哭……是誰在哭呢?是娜娜帶來的亡靈,還是吳德的水鬼?抑或是姬遙莘在為她流淚嗎?蘇箬又掙開了眼睛,她看到了默言。
默言靜靜地站在水面上,面對著她,兩人的距離很近。她臉上的濃妝已經盡數被水衝掉了,頭髮貼在臉側,臉色蒼白。當她不再塗大紅唇的時候,嘴唇總是抿在一起,彷彿有什麼話要說,最終那些話還是都爛在了永無止境的逝去當中。
「我母親一直讓我們在臉上塗煤灰,她說那樣就不會被厲鬼纏上。可是我們自己都是厲鬼了。」默言對蘇箬說。
蘇箬點點頭,她擺出打網球雙手揮拍的姿勢,刀刃在肩膀上方閃出寒光。
蘇箬說:「我贏了。」
默言的神色依然平靜:「是的,既然你已經這麼決定……」她說到這裡,臉上忽然又浮現出猙獰的笑容來,就像她的認知和姬遙莘的描述中,那個一直都瘋狂難測的默言:「蘇箬,你就算贏了,你們還是永遠都在地獄中,而我,也不過是繼續在地獄中等待你們而已……」
蘇箬看了看不遠處,姬遙莘還站在河水中,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姬遙莘變成了水面上綻放的一朵彼岸花。
「我相信你不會後悔這麼做,但是后不後悔,卻不是由你一個人來做決定的。」默言呢喃著。
蘇箬揮刀過去,刀刃上凝結的寒光凜如霜雪,像是一條銀色的線,輕輕掠過默言的脖子。
連一秒鐘都不到,就已經結束了。不會有歡呼喝彩,甚至連鬆一口氣的空隙都沒有。
大鍵琴的聲音變得更大了,弦樂和管樂的音色加入進來,幾百年不得瞑目的亡魂開始用瘮人的聲音吟唱安魂的彌撒。腳下的河水斷流,幾秒鐘之內,就只剩下濕漉漉骯髒的水泥地面,那些水鬼離開時,帶著颼颼腥臭的冷風。蘇箬鬆開手,刀刃掉落到地上,在碰觸到地面的瞬間,散開為無數紅色的櫻花花瓣,在黑夜裡飄散無蹤。
默言死了,蘇笠也死了,黑暗的幽冥世界中凄清冷寂,再也不會有蘇笠的聲音了。然而蘇箬知道,她的生命也即將要走到盡頭。吳德留在她身上的詛咒已經開始作用,蘇箬的生命也將被強制畫下休止符。血從喉嚨里往外涌,蘇箬差點沒被嗆死,她在仰面倒下去的時候,吳德扶住了她。
姬遙莘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姬遙莘也許也死了,但是蘇箬現在卻無法過去確認。
反正大家都身處地獄之中……
蘇箬的意識開始模糊。她想到了一些與姬遙莘的往事,但是那些畫面都已經破碎,無法組織到一起,甚至無法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沒有辦法了嗎?她必須要死?沒有被宿敵殺了,卻被你殺了?」這是娜娜的聲音。
「對不起,」吳德的聲音在稍稍發抖,「我沒想到這麼快,我本來只想威脅姬遙莘……對不起,箬箬,對不起……」
娜娜開始對吳德嚷嚷什麼,具體說了些什麼,蘇箬已經聽不清了。安魂彌撒的歌聲那麼清晰,教堂中蠟燭的火苗搖曳,聽不懂歌詞的歌聲,原來是唱給自己聽的。
天亮了,大概是亮了吧,但蘇箬意識到,她和蘇笠,都已經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沉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