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人丑就要多讀書
烏倫已經許久沒有想過自己曾經是個奴隸的事情了。
這倒不是說他放棄了自己的過去,但是每日趕路,或埋首書間,或聽大巫用輕盈的語調講述一個個故事,無數見過沒見過的事物出現在眼前,無數聽過沒聽過的人物與他交集,未來是如此光鮮明亮,哪裡有時間回憶陰暗的過去呢?
烏倫以為那樣的生活已經離自己遠去了。
可惜的是,那個暗中之人僅僅用奴隸兩個字,就把他拉回深淵中。
日晒雨淋下不能逃避的勞作,連家畜都不願咽下的吃食,夜晚和其他奴隸一起,和渾身屎尿的豬玀睡在窩棚里,這還算是好位置了,如果擠不進窩棚,可能會一夜凍死。同伴的死屍,主人的拳打腳踢,帶著倒刺的長鞭,泥土,寒冷,傷口……
烏倫抿起唇,小孩的面色看上去蒼白如紙。
冷靜,冷靜,他告訴自己,他已經置身於大安的國師赫連郁的保護下,沒有人能再讓他落入這種境地。
……但是,殘蠍不解的話,他真的有可能活下去嗎?
成為奴隸的烏倫只學到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天上絕對不可能掉下沒毒的餡餅,第二件事,便是事實總和期望相反。
第一次儀式不成功,第二次儀式也可能不成功,畢竟巫的力量來源於心,只要壺藏大巫打心底里不對他產生正面的情感,將羅天萬象之術成功用在他身上的幾率便無限接近於零。
而專門延緩殘蠍的葯也總有一天會用完,或隨著時間的推移,作用越來越小,直到某一天,再也無法起作用,那個時候,掌心的黑線會蔓延到他胸口,讓他回歸冥河之中。
他,會死嗎?
就像姆媽那樣,瘦骨伶仃躺在床上,然後在某一天再無聲息嗎?
「不……」少年低聲呢喃,「我不要這樣……」
暗中之人勾起嘴角。
從一年前就開始布置的圈套環環相套,給賀烏倫下毒,怎麼可能只是為了在約定時刻,將赫連大巫逼入瓊水黑市蘇尼塔?而讓賀烏倫淪為奴隸,同樣也是為了改變這個少年的心性。
奴隸之間的競爭比平民想象的更骯髒,一個奴隸吃的多一些,另一個奴隸就會吃的少一些,一個奴隸活下去,另一個奴隸就會死去。為了活著,他們什麼手段都能使得出來,更別說只是讓別人代替自己去死。
身處大雪山這種神聖純潔之地,赫連郁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突然被親切之人刺一刀吧。
想到這裡,暗中的那人簡直要控制不住笑得渾身顫抖了。
他安靜地藏在樹葉之間,手上扣著一枚青玉珠,其上的咒文能保證無人會發現他的行蹤。他看著樹下那個孩子面色青白,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悄無聲息地便要退去。
等明日的儀式失敗——就算不失敗,他們也有辦法讓儀式的環節出錯——那個時候,賀烏倫的心便會動搖到完全聽從他們的話的地步,以解藥為胡蘿蔔,讓賀烏倫這隻蠢驢乖乖上勾。
他一隻腳后移,踩在後方一根樹枝上的時候,烏倫突然說話了。
少年抬頭看著樹葉間,不知是是巧合還是有意,他看著的方向正好是暗中之人藏身的地方。暗中之人心猛地一跳,踩在樹枝上的腳差點滑下去。
「喂!」烏倫道,「我說你,真當我是個好騙的傻子嗎?」
少年聲音很大,引得遠處交流禁宮內八卦的三隻鬼梟衛以及一直默默發獃不出聲的小獵戶將視線投來,這四位可並非賀烏倫這樣的小孩,目光掃過帶來的寒冷激得暗中之人一動也不敢動。
「真是不好意思,」似乎並沒有發覺自己舉動為暗中那人帶來何種危險局面的烏倫繼續用那樣大的音量說,「一個月前,我大概真的就傻乎乎的信了吧,問題這些天我也認真地讀進了一些書的,雖然沒有變聰明,不過史書里和我目前遭遇類似的事情,好像也有那麼一兩件。」
「我說,」抬起頭的烏倫露出一個冷漠的笑容,「你應該也會向書中的那些人一樣,根本不打算把解藥給我吧?」
樹上的人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少年剛才的笑容,竟然和八年前來到大雪山的那仁大巫無比相似。
另一邊的鬼梟衛們和小獵戶已經向樹下走過來,暗中之人明白,他若是再不逃走,恐怕就沒有機會逃走了。
便在他踟躕中,烏倫用最後一句話,完成了最後一擊。
「我是青陸的漢子,青陸的漢子有怨報怨,有德報德,毒是你們給我下的,我才不會聽你們的話,舅舅對我那麼好,我更要報答他,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說出這種蠢話,我親手送你下冥河。」
這句話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懂,包括已經走近的貓頭鷹們和小獵戶。
甚至不需要用手勢做指揮,三隻鬼梟衛同時拉上斗篷,消失在樹蔭下。小獵戶大跨幾步,攔在烏倫身前,眨眼之間便已經拉弓滿弦,木箭引而不發,對準的正是之前被烏倫注視的方向。
暗中之人一腳蹬在樹枝上,此刻他已經顧忌不了隱藏行蹤,樹枝上下搖晃著,將他彈飛出去。他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握住一根樹枝,借著慣性又把自己甩出去。木靈突然出現在身側,一路灑下發光的葉片,穿行在林間,讓樹枝樹葉一起搖晃,干擾追蹤人的視線。
木箭追在他屁股後面,每每差之毫厘沒入樹榦,一開始暗中之人尚是慶幸,下一刻便發現,這些箭矢雖然沒有射中他,卻驅趕著他改變方向。
……更別說,這個一直懸挂在他頭頂的光球是哪裡來的?!有光球在他娘的隱身還有什麼用啊!
依然原地不動的烏倫閉著眼睛冷笑,手上指揮光球的手勢不停。
竟然敢害他舅舅,他一定要在舅媽打爆這傢伙之前,把這一口惡氣發出去!
半月有餘下來,竟然變得如此彪悍的烏倫不提。另一邊,壺藏告別,去準備明日的儀式,國師和皇帝則進入了大雪山的真實之間。
觸摸壁畫上放出萬丈光輝的太陽,牆壁便會向兩側後退,雪花石鋪做的地面到這裡終止,緊接其後的是整整齊齊排列,冰涼上過清漆的松木。寬闊的房間之中,明珠照耀之下,重重豎立的書櫃如同密林之樹,其上一格一格,堆放著竹片編織而成的竹簡,捲起的薄如蟬翼白絹。一張張牛犢皮,羊犢皮,甚至是人皮,佔據所有視野,上面繪著稀奇古怪,完全不能讓人看懂的圖案。
樂道見過類似的地方,是星台十七層,赫連郁平日的居所。
「天下大巫是一樣嗎?」他額角抽搐喃喃。
赫連郁瞥他一眼,拂袖獨自走入真實之間,牆壁在兩人身後合上,而赫連郁一邊走,一邊打量這書櫃兩側的圖案。
頭頂太陽的巫者,是巫朝的記錄,手持利劍的武士,是大重的記錄。
赫連郁一直走到房間最深處,越往裡走,書柜上一格一格里的書簡捲軸就越發稀疏,最後一格里,裡面只有三隻捲軸整齊堆疊在一起,其中有兩卷上,龍飛鳳舞寫著早霜的名字。
白色封口的是預言,黑色封口的是詛咒,赫連郁猶豫片刻,先拿起黑色封口的那一卷。
一路東看西瞧的樂道這個時候才來到他身後,他把下巴靠在赫連郁的削瘦的肩膀上,一直手將他的大巫擁住,另一隻手將黑色封口捲軸從赫連郁手中抽出來,用指甲刮開封條。
「這個詛咒和我也相關吧,」他說,「別想偷偷一個人看。」
赫連郁覺得好笑。
不過樂道的話讓他胸口一直憋著的那一口氣緩慢地吐出來,胸悶感覺終於消散一些的他勾起嘴角,「我什麼時候偷偷看了。」
「你偷偷瞞著我乾的事多了,也不差這麼一件兩件。」樂道說。
「真的不是在形容你自己?」赫連郁挑眉。
說話時他指尖捏住捲軸的立軸,往下一拉,樂道配合著同時轉動另一邊的天桿,蒼白細瘦的手和有力的手配合地精妙,陳舊的絲絹在空氣中發出啪的一聲,完全打開。
明光珠下,泛黃的絲絹表面以大片大片黑墨渲染,彷彿是已經前往冥河的某人的怨氣。樂道嘖嘖兩聲,伸長脖子越過赫連郁的肩膀,去看上面潦草的字跡。
赫連郁的視線比他遲了兩個呼吸,大巫的目光才落在第一個字上,整個捲軸就被樂道搶走。皇帝陛下飛快地把捲軸捲起來,在赫連郁冷冷的瞪視下,輕咳一聲道:「朕閱完了,咱們去看那個預言吧。」
「就算你不讓我看,」赫連郁冷靜指出,「我也依然知道捲軸的內容。」
「既然你知道你還看啥?」樂道反問。
……很有道理,無法反駁。
於是赫連郁只能看著樂道把這枚捲軸收到他的袖子里去了,大巫懷疑皇帝陛下打算把這枚捲軸從真實之間帶走,然後隨便找個火盆塞進去燒成灰。
這混蛋不合時宜的體貼,真是讓人恨得牙痒痒。
如此腹誹的赫連郁只能拿起另一隻白色封口的捲軸。這回樂道沒有和他搶了,為了掩蓋等會即將犯下的罪行,皇帝陛下正雙手背在背後——免得捲軸被赫連郁搶回去——望天吹口哨。
白色封口的捲軸上,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筆跡也端正許多,赫連郁將捲軸攤開在松木地板上,俯下身一字一句的辨讀。
「光武十年九月……青陸木仁可汗迎娶呼和特大閼氏,早霜現身於日落之時……預言,可汗的孩子,將出生在五年後的春分……他秉著最閃爍的天辰來到這世上,點燃星火,照耀永夜……從一千年前起,到一千年後,所有的大巫都向他投向目光,注視著他,從生到死……」
赫連郁頓了頓,又重複了一次。
「從生到死?」
「如何?」樂道問。
赫連郁愣愣道:「後面的呢?」
樂道:「嗯?」
皇帝陛下走上前,驚奇地發現赫連郁竟然在全身顫抖。
「後面那一句,」赫連郁飛快地把最後那一句人盡皆知的預言背出來,「……而那即將開啟新輝煌,新皇朝的人,將會和他相愛,讓他成為輝煌的一部分……這一句……」
大巫茫然地抬頭看向樂道。
「沒有,」他說,「這上面沒有記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