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人都想殺死他
辰光黯淡時,雪停了。
烏倫整個人都是懵逼的。
他不久前才被那個野巫從倒塌的山腹中挖出來,出來后就獃獃愣愣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二龍山的側峰從中間攔腰而斷,從陡坡變為坑坑窪窪的緩坡。
有一座山那麼多的泥巴石頭和未融化的冰雪混雜,變成一種極為骯髒的顏色,自上而下傾瀉,化作平緩的坡度,烏倫一張臉鐵青,他還記得這山坡壓在自己胸口的感覺。
「要吃點東西嗎?」罪魁禍首問他。
大巫眼裡,自從被他挖出來后,似乎神魂不歸的烏倫像是被他的聲音大嚇一跳,小崽子膝蓋一軟,整個人攤在地上,驚叫一聲,咕嚕咕嚕順著雪坡就往下面滾。
赫連郁敏捷地再一次抓住他的後頸肉。
大巫低低嘆息了一口氣,覺得這個小崽子不僅相貌不像他母親,連性格也不像,或許他父親的血脈在他身上表現得更強勢一些,又或是受了撫養他長大的人的影響。
「不要想跑。」他警告說。
試圖逃走的烏倫掙扎的動作頓住片刻,然後掙扎得更用力了。
「妖魔!妖魔!放開我!」
「我是人。」
赫連郁覺得自己得強調一下。
「黑巫和妖魔有什麼區別!」
「以後再告訴你。」
「你明明可以救這些人……」
「我得選擇對我自己更好的方向。」
被一句一句反駁的烏倫哽咽了一下,反過手去掰那隻緊緊捏住他後頸一小塊肉的手,他見識過這個野巫的力氣,知道自己和他比,就像要用雞蛋去打石頭一樣,但那雙偶爾探出皮毛頭蓬的手素凈如雪,看上去比二八少女的手還細滑嬌嫩,他只要用指甲刺破那皮膚,讓這人因為疼痛鬆手,就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烏倫的十個指甲是專門磨過的,磨得末端鋒利,劃一下就是一條小血口,這是烏倫用來和其他奴隸搶奪食物時的武器,他人小靈活,以前還和姆媽學過胡人的打架把式,搶東西時從未輸過,所以烏倫很信任他的指甲,覺得這一次又是指甲立功的時候了。
然而指甲的攻勢完全沒有奏效,他忘記了這個提著他的野巫還有一隻手。
被牢牢制服的他接下來被摔在雪裡,不等他爬起來,那個野巫已經把手心伸到他面前。
伸到他面前的手心裡,放著的是一塊麵餅。
烏倫腦中空白了片刻,繼而想也沒想,就把麵餅搶過去,半個腦袋大的粗麵餅,瞬間就整個進了他的嘴巴,然後不要兩個呼吸,就被吞了下去。
赫連郁又把揭開蓋子的水囊遞過去,看著這小崽子瞧也未瞧水囊里裝得什麼,就把自己的嘴對準水囊嘴,嘴對嘴灌。
「噗——」
下一刻烏倫把剛才灌下的東西給噴出來,他連連咳嗽,面頰燒得緋紅,擦乾嘴邊的水,喘了口氣后才將鼻子湊到水囊嘴邊,去聞裡面的味道。
「酒?」
他下意識去看赫連郁,見到對方點點頭,糾結片刻,抱著酒水可比一塊麵餅昂貴多了,死前怎麼說也得吃夠本的念頭,重新舉起水囊,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
在他一口乾完之前,赫連郁把水囊拿了回來。
醉意上頭的烏倫再一次被他一隻手提起,同時他低聲問:「好了么?」
烏倫顯然不能回答他了,目的達成的赫連郁點點頭,「那我們上路吧。」
命運拐往一片迷霧的烏倫直到太陽爬上天邊時才醒過來,自從遇到那野巫后,就一次又一次茫然的他坐在羊背上,再一次茫然了。
雪后晴空,只有少許暖意的陽光照耀,烘烤得披在他身上的厚重斗篷暖洋洋。屁股下一顫一顫的雪地山羊還是那一頭,不知道這畜牲是怎麼逃過一劫的,烏倫緊緊握住山羊的修長羊角,左顧右盼,發現他們正沿著一條小道,伴著山崖上掛下的冰柱,繼續上坡。
有個圓滾滾的東西緊貼他胸口,發出熨帖的溫暖,烏倫低頭一看,發現是商隊主人的明光珠。
小奴隸的手指緊緊扣住狼皮斗篷,注視牽著韁繩走在山羊前面的人。
脫下頭蓬的赫連郁穿著一身黑衣,猙獰的鳥顱骨扣下一頭青絲,料峭寒風拂過,鴉羽般的長發在他腦後飛舞,似乎是發現烏倫醒過來了,他回過頭,然後烏倫看到這人胸前掛著七八根吊墜。
這些吊墜大部分是奇怪模樣的骨片,上面都用鮮紅的硃砂繪著奇怪的花紋,除此之外,有一根細繩隱沒在衣領后,還有一根細繩墜著一枚黯淡無光的龍眼大小銅鈴。
掛著鈴鐺的巫,那就不是野巫了,是有主的。
一時間許多問題如流雲一般拂過烏倫的心裡,在他想明白之前,他已經無意識把自己的問題問出口。
「你是誰?」他問,「他們為什麼殺你?」
赫連郁將鳥喙往上抬起一寸,露出帶著笑意的眼眸,青草的淺綠和湖水的淺藍在他眼中交織,讓烏倫無端想起春日裡長滿新草的潭水。
胡人的眼睛。
他道:「我是你舅舅。」
烏倫:「……!!!」
***
烏倫後面那個問題被赫連郁忽略過去,大巫也料想不到的是,同時在另一個地方,有些人正在談論為何那麼多人想要殺國師。
二龍山的雪已經停了,大安皇都的雪還在繼續。
殿前薄雪覆蓋的台階上,鮮紅的斑斑血跡顯得格外刺目。
一座座宮殿中的蠟燭還未熄滅,披堅執銳的禁軍來往於幽深的迴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腳步聲過於整齊,反而顯得深宮中幽靜無人氣。
樂道坐在平日里開朝會的麒麟殿上,今日的他只穿了一身便服,三炷香前,這件常服的袖子已經殞命在刺客之手。
當然刺客殞命的就不只是一隻袖子了,留下三具屍體的樂道沒有把這件外袍脫下,而是坐在麒麟殿的金座上,一臉深思。
大司馬將軍白石郎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皇帝。
巫理和巫史從後殿悄無聲息地進入麒麟殿,他們低著頭站在樂道右側,白石郎掃了這兩人一眼,有些疑惑,頓了頓,才上前行禮。
「吾皇……」
「夠了。」
白石郎立刻閉嘴,他自覺站在金座左側,屬於他這個六卿之一的位置。
「聽說您剛才遇刺了。」白石郎站好后的第一句話就道。
和他面對面的巫理額角跳了跳,麒麟殿中眾人皆屏息,不過樂道並沒有像他們想的那樣大發雷霆,他雙眸緊閉,似乎還沒有從自己的深思中回過神來,一手支起下頜,不知在想什麼東西。
「陛下?」
「啊?哦,」樂道睜開眼,他道:「剛才是有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不過朕召你來,說的不是這件事。」
他頓了頓,道:「找到大巫了沒有?」
「左川關守將傳回加急公文,自十一月起,來並未見到國師,或與國師相似的人通關。」
說完,白石郎從袖中取出奏摺,雙手持著,交給身後的宮人。
宮人將奏摺送到金座前的奏案上,樂道沒有拿起奏摺,而是揮揮手,避退周圍的宮人。
很快麒麟殿只剩下皇帝,巫理,巫史,與大司馬。外面已經天光大亮,殿內依然燭火通明。帷幔捶地,熏香繚繞,反而顯得鬼影重重。
皇帝扶著額開口。
「國師目前下落不明,此事重要性大家可能還不明白……巫史,你來說。」
職責為記錄歷史的巫者往前一步,先是向皇帝行禮,然後轉過身對白石郎道:「大司馬可聽說過羅天萬象之術?」
白石郎搖搖頭。
巫史頭也不曾抬起,便繼續道:「羅天萬象之術,扶桑明珠之術,天地通靈之術,分別是巫術三大根本,若以樹木比喻,此三術便是樹木上三條大分支,其他巫術皆不過為這三條分支上的小樹杈,其中,羅天萬象之術乃是防護之術,此術大成者施展羅天萬象時,刀劍不能入,毒蠱不能侵,鬼靈不能傷,只要施術的巫者力有所余,羅天萬象之術便不可破之。」
白石郎聽得莫名其妙:「嗯……很厲害?」
巫史瞟了他一眼,「這倒不是,一般的巫,能用此術擋下普通刀劍,驅除入體風寒,已經算厲害的了,能做到大成境界的,少有人。」
白石郎:「國師是大成者吧?」
巫史點點頭,加快語速。
「羅天萬象中更有一道禁術,此術大成的大巫,可以付出一生再也不能使用羅天萬象的代價,將此術的效果固定在一人身上。」
白石郎道:「國師在自己身上固定了這個?」
巫史沒有回答,反而是皇帝介面:「不,大巫沒有把這個術固定在他自己身上……很多年前他的羅天萬象就在朕身上了。」
滿室震驚。
除了一早知曉的巫史外,巫理和大司馬兩人一起回過頭,瞪大眼睛看著皇帝。
「民間不是一直傳說朕刀槍不入,身比妖魔?」樂道挑起眉,「你們驚訝什麼……等等,你們臉上那是什麼神色?」
兩個想起那個預言的人齊齊低下頭。
巫理青桂比不是巫者的白石郎更感到震撼,每個巫者還是小巫時,學習的第一個術便是羅天萬象,然而少有巫將這個術固定在別人身上,這是巫者自己用來保命的,哪怕小巫一天能施展這個術的時間最多不過幾個呼吸,在危急時刻,也相當於第二條性命。
國師和陛下之間的情誼……實在是……
巫理青桂將心中違禮的想法按下。
「殺了國師,才能殺死陛下,故而對於那些逆黨來說,」巫史把前面一大段話用八個字總結,「國師不滅,陛下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