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太歡喜
大雪山更北,是一道蜿蜒數千里的深淵縱裂,世人稱之為冰海。
但這裡並不是真的海,或許千萬年之後,會有海水倒灌進不斷蔓延延長的冰海裂谷中,但如今它尚不是。這道千里裂谷是三陸唯一的陽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處,卻不知為何,從未有妖魔願意在裂谷中停留。
大雪山後山上,滾滾冰雪自山峰上坍塌,以一往無前的氣勢震動大地,攜著那場鬥爭中所有的痕迹,奔騰過上下幾十里的距離,一起落入裂谷中。
之後的大雪山如何慌亂不提,那場鬥爭的數個時辰之後,幽深不見天日的裂穀穀底,埋在冰雪裡的赫連郁睫毛顫了顫,用了很長時間,才睜開眼睛。
……樂道在哪裡?
赫連郁渾渾噩噩地想。
他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灰白的冰雪透著微光,彷彿被寒冷凍僵的腦髓轉動時尤其不靈活,赫連郁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回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又花費了很長時間,慢慢活動手腕。
大巫嘗試用近乎沒有知覺的手指去尋找樂道,他記得一開始他和樂道是抱在一起的,後來滾落時磕碰上一塊岩石,那個時候好像鬆開了手……不,是那個時候松的手嗎?還是後來凌空時被風吹開的?他到底鬆手了沒有?
他儘力去觸摸,但是手指唯一能為他傳遞過來的就只有寒冷、寒冷、寒冷,除此以外空無一物……唔?
麻木的手指觸碰到一個熱源。
這個驚喜的發現讓赫連郁身體中湧現出一股力量,剛才的寒冷虛弱疲憊瞬間全部消失了,大巫尋著光源向上挖,他運氣很好,沒有被雪深埋,而且距離雪面不過幾尺,在耗儘力量前,成功用手將自己挖了出去。
新鮮的空氣拯救了赫連郁的肺腑,他喘了喘,看也未看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指,又尋著剛才觸碰到熱源的方向,跪在雪地里挖過去。
最終從雪地下挖出的只是一枚火玉。
還是幾年前,赫連郁剛從大雪山返回皇都城不久的到的。那時他和樂道之間,正因為北征草原之事氣氛有些不對,同時剛接受太陽金章的赫連郁因為太陽金章的反噬,十分虛弱,在那年冬天因為風寒熱症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有餘,病癒之後,樂道將這枚火玉作為賀禮送來。
這次出門,因為考慮所經過的都是寒冷之地,所以赫連郁也把它帶上了。
大巫握著這枚表面雕著十二瓣蓮花花紋的火紅玉珠,茫然片刻,站起來。
為了儀式而換上的重錦大衫此刻已經變成了布條,裡面的中衣血染了一半,谷底風不大,但寒意卻能從衣物的破口鑽進去,緊緊貼著赫連郁的皮膚。風吹過時,這些根本發揮不了禦寒作用的布條和黑髮一起隨風飄蕩,輕飄飄得讓赫連郁覺得自己好似一隻鬼魂。
他茫然地在這谷底行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個方向。
谷底堆積這因為雪崩而滾落的大塊大塊雪團,赫連郁左顧右盼,首先找到的竟然是雪滿坡的屍首。
昔日在星台備受稱讚的國師繼承人,死後也不過一具屍殍,大巫還多了一枚星辰,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赫連郁看了他這位師兄一眼,確定他死得不能再死了,握住火玉,用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靈力搓出一個小小火球,將屍體點燃。
那火球彷彿是落到了一塊油脂上,轟然燒開,伴隨著黑煙和屍體特有的那種惡臭,將這不知是人還是妖魔的東西燒成了一攤灰燼。至於赫連郁自己,早已離開火堆。
大巫第二個尋到的是鬼梟衛統領的屍首,是骨折失血外加凍傷死的。
不管他是為了什麼而背叛樂道,赫連郁都不想知道了,他甚至懶得給這傢伙一個火球,只是瞥了一眼,就當做沒見到一樣路過。
這並不太像赫連郁平日所為,不過此刻也沒人能發現赫連郁的異常。
他繼續往前走,被凍得青紫的赤足在鬆軟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裂谷頂端,天邊的星辰遙遙注視著他,目光飄渺而冰冷。
最終,赫連郁找到了樂道。
大安的皇帝似乎清醒過片刻,他自己勉強將頭頂處挖了一個洞,不然的話,可能樂道的死法就是被憋死在雪裡。但是僅僅挖開一個洞對於生存下去遠遠不夠,不曾處理的傷口,加上寒冷導致的凍傷,這些都在消耗著樂道的生命。
其實依然還是渾渾噩噩的赫連郁跪在雪地上,用滿是傷口的手去觸摸樂道的鼻息。
他等了半晌,什麼也沒觸碰到。
「樂道……」
大巫茫然用手撥開那張英俊面龐上凌亂的額發,將散發著熱量的火玉放在樂道額頭,然後繼續挖開雪,挖到胸口時他停下來,勉力扶起他,抽出那把穿胸的短劍,癒合其傷口。治療時扒開了樂道的衣領,露出習武人厚實的胸膛。確定傷口不再流血的赫連郁俯下身,將自己麻木發疼的耳廓和面頰貼上去。
貼上去的時候,他發現樂道的胸膛上一片冰冷的濕潤。
赫連郁過了片刻,才恍然發現這並不是哪裡融化的雪,而是從他眼眶滑落的淚水。
星光靜默,風從裂谷下刮過,嗚嗚聲彷彿是有人在嗚咽。
赫連郁等了等,沒等到他想等到的心跳聲。
嗚咽風聲停了,距離地面數十里的谷底只剩下靜謐無聲。
***
睜開眼睛的樂道看到是一地的白霜。
片刻后他才發現那並非白霜,而是冰冷的,和太陽灼熱光輝性質正好相反的光芒。樂道抬起頭來,發現廣袤的昏暗將他包圍,他身處隨風晃動的白蘆葦叢中,一條望不見來頭和去向,亦望不到對岸的河水從他身側向前奔流。那水流轟然湍急,彷彿是無數條銀龍咆哮著在起起伏伏,照耀這些銀龍的,是……
咦,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形狀像是一把鐮刀的星辰。
而且,這星辰也太他娘的大了吧?樂道想。
河水來源一側,巨大到快佔據蒼穹四分之一面積的彎月懸挂在昏暗天幕上,它的下端已經沒入滔滔河水中,上端則在河面灑下了大片大片波動的銀鱗。
樂道凝望著這枚奇怪的星辰,他不知為何覺得那星辰上面有他很熟悉的東西。
「陛下,那是月,叫月亮。」
有人在樂道背後說。
大安的皇帝回過頭,發現自己身後站著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
男人面容平凡,毫不起眼,他一頭黑髮紮成麻花辮垂在胸前,穿著的是青陸人的皮襖和織錦的外套,皮襖一邊袖子穿著,另一邊扎在腰間垂落,露出色彩鮮艷的裡衣來。腰間挎著首環刀,腳上蹬著皮靴,也都是青陸人的款式。
這個男人向樂道露出一個笑容,他笑起來就像是四月份草原上的春風。
「賀溫都?」樂道問。
「看來烏倫長得挺像我的。」賀溫都摸了摸鼻子。
「不,」樂道打量這個把青陸女可汗泡到手的男人,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看上去就是普通人一個,「有些地方像他舅舅。」
「孩子的長相來自於父母,」說起這個話題,賀溫都面容五官都溫柔極了,「應該也很像那仁吧。」
樂道其實只在很多年前將赫連郁從法場上救出來的時候,遠遠和那個女人見過一面,對此他不可置否。皇帝陛下看看這個死去多年的男人,又看看身側的大河,問:「那麼,朕是死了么?」
這個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樂道也沒想讓賀溫都回答,他打量那翻滾的河水,摸著下巴道:「朕聽聞過,若是能從冥河一頭橫渡到另一頭去,便能重返人世間。」
「是有這麼個傳聞,」賀溫都說,「不過我在河邊徘徊了很多年了,從未見過有誰成功過。」
「也就是說試的人還蠻多?」樂道開始脫衣,「朕也去試一試。」
「——不過,」賀溫都打斷他,「同樣也有這樣的傳聞,只要沾染上冥河之水,就再也無返回凡世的途徑。」
樂道回過頭,挑眉問:「妹夫,你還知道別的返回凡世的方法么?」
妹夫這個稱呼把賀溫都噎了一下,他看著自來熟的皇帝,只能苦笑,「我要是知道這種方法,怎麼可能還在冥河邊停留呢?」
「說的倒是。」樂道點頭,他一個八尺男兒,已經脫得渾身只剩下一條褻褲,就在這蘆葦叢里做入水前的準備活動,看來賀溫都並不太隱晦的勸說,根本不能打消皇帝橫渡冥河的念頭。
被人盯著袒胸露乳打了一套拳,樂道嘿嘿哈哈根本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不過他也沒想和賀溫都聊天,這一對身份懸殊的連襟之間,氣氛稍稍有些詭異。
樂道收拳時,賀溫都突然又開口。
「陛下對昭那圖殿下用情很深啊。」
「唔?」
「不是什麼人都有橫渡冥河的勇氣的,」賀溫都的目光試圖穿過那無邊無際的水面,但是失敗了,「大部分來到這裡的人都是懦夫。」
「哦,這個嗎?」樂道不在意地說,「朕只是無法忍受什麼也不做,被困在困境里,四處打轉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但若是停下腳步,那就會真的被困死了。」
熱身完畢,樂道向著冥河走去。
「等等。」賀溫都突然喊住他。
樂道回過頭,他似乎對自己突然被喊住沒有任何詫異,賀溫都看著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其中不變的冷靜讓青陸男人意識到,他面對的是天下的霸主,是千萬人追隨的君王,這樣的人,平日里表現得再如何大大咧咧,實際上都有一顆體察入微的心。
……可能自己的隱瞞早就被發現了吧,他想。
「冥河對面,才是真正死人該去的地方,」賀溫都說,「而停留在河這邊的人,若不是執念太深,不解脫不能過河,便是身軀中尚有一口生氣尚未散去,還有轉生的可能,或者是像您這種,兩者兼有的人。」
能憑藉執念,拖延生機不散的人,賀溫都徘徊這麼久了,還沒見過幾個。
他扯動嘴角,想要露出一個笑容。
「陛下若死去,昭那圖殿下怕也不會獨活,而殿下他成全月星,將太陽升格之路走完,那仁也能來到冥河,和我相聚……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這回是樂道打斷他,「成全月星是怎麼一回事?升格儀式不是已經成功了嗎?」
「這種事,還是昭那圖殿下自己告訴您比較好,」賀溫都微笑著搖搖頭,「夜晚快過去了,您的時間不多,陛下,請向著月亮的方向走,只要您能在月亮沉沒之前到達……」
他話音未落,大安的皇帝已經一陣風地劈開蘆葦,向著冥河的源頭跑去。
賀溫都摸了摸鼻子,他的身影在風中漸漸變得蕭瑟單薄,嘆息也幾不可聞。
「還要我等多少年啊,可汗。」
***
冰海裂谷。
黎明快要到來,那第一次出現在三陸蒼穹上的月亮快要和群星一起隱沒。
月亮的軌跡和太陽似乎稍有不同,這片從不曾被太陽照耀的裂谷,卻能有月光斜斜通過狹窄的一線天,正巧投到赫連郁身上。
大巫渾然不覺,他正壓榨自己的靈力,利用火玉中的火靈給樂道暖身,努力營造出樂道身體火熱柔軟似乎還活著的錯覺。
哪怕不相信那是錯覺,赫連郁漸漸恢復的理智也在驅趕心中希望,他又一次用面頰貼上樂道的胸膛,抬起頭時他恍惚想,剛才胸膛似乎震了一下?
……等等,震了一下?
他手忙腳亂再一次俯下身,在漫長的等待后,這一次是明確無誤的,他聽到了心臟跳動的砰砰聲。
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圈又紅了的赫連郁抬起頭,那一抹淡薄的月光恰巧在此刻消失,大巫沒注意。
他只注意到,那一雙睜開眼看著他的琥珀色雙瞳。
大巫向蘇醒的樂道露出了一個笑容。
風好像有些大,他一邊抹眼淚,一邊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