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番外:宋二子的宋七丫】
宋二子之所以叫宋二子,自然是因為他上頭曾經有個叫做「大子」的兄長。
早亡的兄長理所當然被記入族譜,只要宋家還有後人,就能享有香火祭饗,不怕當了孤魂野鬼,連死了都要挨餓。
宋二子對兄長沒有任何印象——畢竟這位兄長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病亡,早早化成了一扞塵土。他是個寡淡冷情的人,能在他心上留下印象的人真的很少,甚至是親生爹娘的面容是何模樣,他都已無法清楚回想起來了。
只記得他們各長著一雙餓綠了的眼,瘋狂而血絲滿布,就像荒野的餓狗那樣,什麼都能吃、什麼都想吃。
想活著,就得吃,吃盡一切可以下肚的東西——即使是人肉。
身為人類的底限一旦打破了,就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朝畜牲的方向墮落而去。
宋二子是宋家第二個兒子,也是唯一活著的兒子,卻不是唯一的孩子。在他之前有沒有其他姊妹他不清楚,但在他之後,他娘生了五個女兒,從他的排行往下數,分別被叫做三丫、四丫、五丫、六丫、七丫。
天下大亂了數十年,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讓所有人都活得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山吃光了、水喝光了,連土都成了填肚的食物,還有什麼是不能吃的?
愈是艱困的環境,愈是讓人願意多生些孩子出來,那可是肉啊,傳說中的肉啊!
人們都餓成了獸,出生以來從來沒吃過肉味的比比皆是,當他們終於吃到一口肉時,大概就是人肉。
宋二子並不清楚自己在不知事時,有沒有被父母塞過人肉吃下肚,但當他曉得那些肉都是同類時,卻再也塞不進一口,即使是被強塞,終究也會嘔吐個一乾二淨。
不是他天生有什麼特別高尚的道德感,他們這樣活得卑賤的人,沒什麼禮義廉恥的概念,他們每天閉上眼就是等死,睜開眼就是覓食,除此之外,腦袋再也填充不了其它的想法。他或許並不是不能接受人肉,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些人肉是他的妹妹們,或者,是用他的妹妹們換來的人肉……
三丫活到了五歲,餓死了,爹娘將她交給鄰村的一戶人家,然後遮遮掩掩地換回一些看不清原樣的碎肉塊。那樣捧起來都沒有一手掌大的碎肉塊,別說是要供應全家人了,光是給爹一個人吃,都不夠塞牙縫。
所以那些肉,妹妹們沒份,娘也只能吃一小口,剩下的,就是爹跟他吃。
宋二子是宋家唯一的兒子,是香火指望,無論如何,他都得活著!所以他被塞了肉吃,為了不挨揍,他拚命隱忍地跑到離家很遠的山包上去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
當他愈來愈大,下頭的妹妹們卻一個接連著一個消失。
爹娘的說詞就那麼幾個——餓死了、埋了、賣了、給人當童養媳去了等等。
後來,娘生了七丫。
七丫完全不像是宋家會生出來的孩子。從一個長期飢餓的母親肚子里生出來的孩子,不應該長得白白嫩嫩,不應該豐潤可愛,更不應該……天生帶香。
那種香味很舒服,宋二子很喜歡,雖然聞了之後肚子會更加餓得不得了,但他仍然愛湊近七丫,喜歡抱著她,深深嗅聞著她身上那股香得醉人的味道;這樣的香味,會讓他覺得這令人痛恨的世間,還沒有那麼絕望,至少,七丫是美好的。
曾經在幼年時有幸吃過一次白面饅頭的爹說,那是白面饅頭的味道。
宋爹在說這句話時,目光牢牢盯著宋二子懷中的七丫,帶著毫不掩飾的饑渴,就像在看一盆已經煮得香噴噴的美食……
宋母聽了之後狠狠地吞著口水,發綠的眼也猛看著七丫,沙聲道:「原來……白面饅頭是這個味兒嗎……真香啊……」
父母的神情令宋二子毛骨悚然,全身寒毛直豎,整個人像掉人了冰窖里一般,徹底凍結!
這是你們的女兒!她不是口糧!
他想大吼大叫,可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只能緊緊抱著七丫,軟弱無助地縮在角落,徒勞地叨念著——
「別怕……七丫……二哥會保護你……不會讓你被吃掉……」
也不知道是不是七丫的出生帶來了好運,那三、四年裡,村子沒有水災旱災,地里的作物竟有了些許收成,而且沒有招來盜匪捜刮。於是村子里的人終於過了幾年人樣,半飢半飽地撐過了好年景。
如果年景一直好下去,已經化為半野獸的村民會轉變為人,但是,天總是不從人願的。天災又來了,人禍也來了,村裡什麼都沒有了,還死了很多青壯,宋二子的父親也死在那場匪災里。
當宋二子從疼痛中醒過來時,就看到飢餓的村民正在烹煮那些被殺死的屍體,一個一個躬身彎背猥瑣得像豺狼,沒有一個有人樣!他管不了這些,只慌忙找著自己的母親與妹妹七丫!
當他找到七丫時,恰是七丫被母親交給一個正流著口水的婦人的時候,那個婦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拉著七丫的一隻手臂咬了起來,而母親也忍不住拉了七丫的另一隻手,伸舌頭舔了下。
「她爹說她身上這是饅頭味,白面饅頭味兒……你吃吃,是不是這個味兒?」
宋二子大吼一聲衝上前推開母親,一把將七丫給拉到身後,然後瘋狂地瞪著這兩名婦人,雙目怒瞠,鼻息灼熱,整個腦袋轟轟巨響讓他什麼也無法想——
「哇!」
當他聽到一聲凄厲的慘號時,才看到自己竟然抱著一塊人頭大的石頭將那婦人給砸了!
他知道他砸了人,這是他第一次行兇,但他完全沒有害怕或其它別的情緒。
當那個婦人無力地昏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時,他走上前,繼續砸,一下一下又一下,麻木地砸著,直到把那個婦人的頭砸成爛泥,他才在母親的尖叫聲中收手,並以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冷靜將七丫抱了起來,誰也不理,就一直走著,朝村口的方向走,不時低聲在七丫耳邊道:
「七丫,別怕,二哥帶你離開這裡。只要離開這個地獄,你就能活,能好好地活,二哥跟你保證。」
他帶她離開了那個村子,帶她混進了一批流民里一同逃難。至於那個被稱之為家鄉的地方,終其一生,宋二子都沒想過要回去。
宋二子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帶著一個五歲的小丫頭逃難,就算沒有遇見惡人,想生存下來,也是極之艱辛的。更別說,活在亂世,怎麼可能不會遇到歹人?雖然他還算機智地將七丫全身抹上了髒兮兮的泥土,讓她跟別的小孩一樣臭不可聞,可那仍然阻擋不了別人對吃人肉的渴望。
他為了保護七丫不被抓去吃,打了無數次架,全身常常都是傷。但就算他拚了命想護持七丫長大,無奈人小力薄的他終究失去了七丫。他們這群流民在一次匪襲里被衝散了,而他緊緊抱在懷裡的七丫,被別有用心的人趁機奪走,他大吼大叫、他拚命地追,卻是怎麼也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哇哇大哭的七丫消失在人群里……
宋二子以為,那就是七丫的結局了。
七丫成了他心中的傷、他無能的證明。
後來,宋二子隨波逐流地變換各種身分,在不同的團體里,就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他很能適應,扮什麼像什麼——流民、盜匪、起義軍、復國軍以及最後的新朝軍。
他從一個給將軍洗馬的小兵一路往上升,因為有著不問是非的絕對忠誠,所以被重用。他口風嚴又忠心,性格陰沉又能狠得下心,將軍認為他非常適合處理所有與陰私詭事有關的事務,所以除了明面上的校尉官職之外,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見不得光的暗影身分,是刺殺、暗算等等陰謀詭計的執行者。
他什麼角色都能扮演好,身兼二職完全不是問題。至於可能隨時被當成棋子丟棄或是丟失性命,打算孑然一生的他並不在乎。
他想,就算他不吃人肉,但他畢竟是那個村子出來的人,天性中就帶有自私以及獸性,人性很少,所以正常人會有的渴望也很少。
沒想過子孫滿堂,沒想過光宗耀祖,沒想過榮華富貴,一直以來,他就只是讓自己活著而已,並不在意活得有多好或多壞。
他其實沒辦法吃肉,但他從來不挑食,桌上的食物從來不剩下。與人同桌共食時,不得已讓肉類入口,都是沒有咀嚼過,直接用吞的。有時他回房會吐出來,但有時不會吐。
周軍師曾經對他說過:「二子,你是個狠人,也足夠陰,但怎麼就偏偏缺少野心呢?我都不知道世間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宋二子當時沒有回話,不過他心底在想:這個無趣的世間,大概沒有什麼是我想要的了。
失去了唯一想要守護的家人之後,他對這個世間失望透頂,再也沒有期待。
可是,某一天,他意外發現他的七丫竟然沒死!她還活著!
她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而且還成了秦勉的媳婦!
轟地一聲,他眼中原本只有黑白與血色三種顏色的世界化為碎片,一切都變得不同。
天是藍的、水是綠的、花是香的、人是鮮活的,放眼望去,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福囡啊……我撿到她時,她看起來就四歲多吧,小小一個,又瘦又臟,真是可憐啊……」
不,那時她至少五歲了。宋二子在心底默默說著。
難得有人願意聽錢婆子講古,她開心著呢!即使跟宋二子不太熟,但只是說說以前那些不重要的事,沒什麼的,就當閑聊嘛!
「那孩子也不知道餓了幾天了,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死掉。可沒有人想到,她手裡竟然一直死死抓著一顆石子,要誰敢打她主意,她馬上就把石子往那人的眼睛砸去,可凶著呢!她那顆石子一直都握著,可緊了,連睡覺時也掰不下來。唉……如果我家囡囡也能這樣堅強有韌性的話,定然不會病死在路上的。在那樣的世道,想活,就不會輕易死去。」
不,我家七丫出生時就跟別人不一樣,她很可愛,特別的白,特別的香,沒有別的孩子比得上……不,現在有了,她生的小饅頭就跟她一樣可愛、一樣的白、一樣的香,完全就是七丫小時候的樣子。宋二子拒絕承認其實小饅頭長得更像他爹的事實。又白又香又可愛的小饅頭,當然是像他家的七丫——
「……後來啊,我家人都死了,連囡囡也死了。要不是那時有福囡在,我一定也是跟著囡囡去了。我一個老婆子,沒衣沒食又生著病的,能熬到永梅縣去投親,都是託了福囡的福呢……這孩子,著實是個有福氣的啊……」錢婆子從袖子里掏出手絹抹眼淚,又哭又笑的,真是不好意思。
可不是嗎!七丫是個有福氣的,也是有本事的。要不是宋二子天生能忍,恐怕也忍不住要拿袖子抹眼睛了。
「現在可好啦!牛哥兒是個好的,對福囡那麼好,真真難得啊!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幾年,見過感情好的夫妻,但就沒見過這麼好的。牛哥兒這麼好,不枉福囡給他守了這麼多年,也算是值了。」錢婆子對現在的生活簡直滿意得不能再滿意。如果她的家人也能活到新朝建立,親眼見到天下太平,該有多好啊……
秦家小子敢不對七丫好,我有一百種手段可以讓他生不如死,再用另一百種方法弄死他!宋二子陰狠地在心底冷笑。那個曾經救過他的命、被他尊為頭兒的男人,如今因為成了七丫的漢子、小饅頭的爹,其地位直接從高山頂端的松柏跌為山溝底下的爛泥,萬般看不上眼了。
「哎,二子,不好意思,都是老婆子一人在嘮叨,你一定聽煩了吧?人老了就是這樣,話總說個不停,實在很不好……」
宋二子連忙道:「不,您可以多說一些,我愛聽。這些很好。」與七丫有關的所有事,都是他永遠聽不膩的話題。
「怎麼會有人愛聽這個,你別哄老婆子。」
「不,我真的愛聽,沒哄的。」宋二子生怕錢婆子不說了,引導道:「對了,錢婆婆,上回您說過,本來沒想要讓阿福冒充秦家訂婚的媳婦的,後來是因為有一群人跑來侵佔秦家的土地,還差點把秦大叔打死,情急之下,她就以秦勉媳婦的身分人了秦家的戶籍,收攏了大部分的土地,沒讓人全占走,對吧?」
「是啊是啊!那時福囡才十歲啊!你能想到一個十歲小女孩竟然會這樣聰明嗎?那時官府沒用處,但地方耆老啊、里正啊還是能說得上話的。當然,不能只想著依靠別人的幫助,人得自助,福囡是這樣說的。所以福囡去找了好幾戶一同逃難過來的流民,都是比較老實可靠的人,把地租給他們種,並說好了五年內不收田租,唯一的要求就是一旦那些佔了秦家土地的人打過來,他們得幫忙打回去。」嘆了口氣:「那時多險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這事兒一個處理不到位,我們三人的命就得交代在那兒了,死得無聲無息也無人問……那該死的世道,就是這樣。幸好有福囡,幸好!」說著,又想流淚了。
我家七丫竟吃了那麼多的苦,雖然終究苦盡甘來了,但是,還是好難過……
宋二子一顆心又驕傲又心酸,不敢開口說話,怕一說話,眼淚就真的流下來了。
一老一少,兩人糾結著心酸的情緒,卻仍然堅持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最後宋二子徹底忍不住了,狠狠拿衣袖一抹,將眼中那兩泡淚給擦了。擦完后,繼續被虐,虐得愈多愈好,他都頂得住!
「啊嬤——哎啊啊——糾——」
突然,一陣奶聲奶氣且語意不明的嚷叫遠遠傳來,正談往事談得淚眼相對的兩人立馬精神一振!淚不流了,話也不說了,兩張充滿期盼的臉朝相同的方向轉去,並露出大大的笑容。
「哎啊,我這乖曾孫在叫我呢,我聽出來了,叫的是曾奶奶!」錢婆子很感動地道。
胡說!我這外甥叫的分明是舅!他在叫我!宋二子在心中忿忿反駁。
這時,一個約莫周歲大小、長得虎頭虎腦的小男娃從一道拱門那邊跨過來,笑呵呵地朝兩人跑過來;其動作之敏捷,緊跟在後頭的兩個丫頭都追不上,一直叫著:「少爺!你小心點跑、你跑慢點、別摔了啊!」
宋二子對準備起身的錢婆子道:「錢婆婆,你坐好別動,我去把小饅頭抱過來給你。」說完,也不管錢婆子同不同意,立即快步跑過去,一把抱住撲進他懷中的香軟小人兒。
在秦勉與錢香福看不到的地方,宋二子已經無數次做過這樣的動作。可,不管抱過這孩子多少次,每次抱著他,宋二子仍然會激動得不能自已,覺得自己的人生得到了救贖,覺得,美好而幸福。
這是七丫的孩子。
這是與他流著相同血液的後代。
這是他的幸福與未來。
曾經,他因為無能與弱小而失去想要守護的七丫,錯過她的成長與人生;而今,老天給了他再一次的機會,他將不會再錯過。
這次,他會好好守護小饅頭,看著他成長,看著他一路走出人生的康庄大道。
這是他的家人,他的救贖,也是他心的依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