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長安九年,早春微寒。

我十五歲,還有五個月便可以及笄。

母親遣了車夫楊伯和丫頭軒兒,千里迢迢至金陵雲霧山,接我回揚州蘇家。

我自小在雲霧山與師傅相依為命,蘇家於我而言,不過是兩個冰涼陌生的字眼,不是我的家。

饒是蘇家富可敵國,聞名江南的錦衣玉食,奢侈繁華,都抵不過我雲霧山竹籬茅舍,簞食瓢飲的清平安樂。

江南富庶,一歲盛稔,數郡忘飢,錦緞布帛,衣覆天下。蘇家是江南首富,幾乎雄霸了江南的織錦行當,盛行天下,有「江南七人一匹蘇」之美譽。蘇家獨門挑染織就的七彩流雲錦,色澤流光溢彩,技藝巧奪天工,萬人推崇,更是作為朝廷貢品,民間千金難求。蘇家名下田產,商鋪不計其數,生意遍布天下。

正所謂,富可敵國。

民間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蘇家對於子女教養頗為嚴苛。家業歷經幾代傳承,非但沒有走向沒落,反而在父親這一代發揚光大,空前繁華。

蘇家男子三歲習文,九歲入市,跟隨各大掌柜,東奔西走,四處奔波,遭受磨礪,嘗遍生活艱辛。而生活上也懂得崇尚節儉,經常與店裡夥計同寢共席。十二歲便可以參與生意往來,決策,十五歲則可以分得部分銀兩,店鋪,自己獨當一面,獨立經營,自負盈虧。

而蘇家的女兒恰恰相反,無論嫡庶,生來便是錦衣玉食,如珠如寶。懂事些便有江南小有名氣的琴棋書畫教養師傅,悉心教導。針弊女工,譜詞作曲,翩躚驚鴻舞,樣樣精通。

蘇家女兒才氣為此而名揚天下,世人皆贊知書識禮,宜家宜室。多少豪門望族爭相求娶,以聘得蘇家女兒為媳而驕傲。

做為蘇家的女兒,我最初很引以為傲。懂事些才明白,蘇家家長也不過是要寵出自家女兒的一身不卑不亢的傲骨,教養出獨一無二的才情與脾性,在世人眼裡,蛻卻商家女兒地位的卑微,高攀權貴人家,為蘇家的生意多謀些財路,鞏固江南霸主的地位而已。

父親除了正室夫人,曾經娶過九房妾室,聽說祖母還給提點過幾個通房丫頭。後院熱鬧,奼紫嫣紅開遍,我的生身娘親是父親眾多鶯鶯燕燕里的一位,在諸多姨娘里排行第九。

姨娘卑賤,在蘇府亦是如此。蘇府的女兒自落地那日起,便同姨娘脫離了關係,記在掌家夫人名下,稱大夫人為母親,由母親親自教養,而生身姨娘是不允許同女兒過多親近。

九姨娘懷著我時,正是父親新寵,每月里除卻初一十五,宿在母親院里,其他時日夜裡幾乎都陪在九姨娘身邊,噓寒問暖,自然招了其他幾位姨娘妒恨,不知是誰悄悄在她的飲食里下了一點手腳。導致的直接結果便是我的早產,落地如狸貓般大小,嬌嬌弱弱,尚在襁褓時便經常生病,又灌不下那些苦藥湯,好幾次都奄奄一息。大夫們皆斷言是天生虧虛,養不住。府里姨娘都幸災樂禍地勸慰她,不要再勞神費心。

九姨娘生我時又偏生傷了身子,不能再生養,因此對我格外盡心。聽聞我師傅妙手回春,有醫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的本事。哀求了父親允許,自己不辭千里奔波勞苦,帶我來雲霧山求我師傅救命。

師傅說我幼時雖然孱弱,卻也是玲瓏剔透,珠圓玉潤,乖巧可人。所以向來不染凡塵的她一眼便相中了我,將我留在了雲霧山,悉心為我調理,遠離了蘇家後院的勾心鬥角,我也因禍得福落得個清凈快活的童年。

平日里山上與府里也有書信往來,姨娘在我七歲時想念我的緊,曾來探望過一次,印象里她看起來溫婉賢淑,尤其是一雙光華流轉的眼睛清澈通透,汪著一潭春水。師傅說,這樣的女子心思必然玲瓏聰慧,能夠洞明世事。

我卻始終無法同她親近,縱然我知道,她當年亦是無可奈何。但是我在她的身上感受不到一點娘親的味道。我更為依賴的,是我的師傅,一位避世而居的杏林聖手。

師傅說,蘇家女兒名揚天下,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紀。

回吧!

我使盡所有手段,撒嬌,耍賴,磕頭,哀求,師傅都狠下了心腸,毫不理會,最終也只答應我及笄那日,來揚州城看我。

「蘇家人多,難免勾心鬥角,以後你須謹言慎行,莫不可再這般任性。」師傅撫摸著我的髮髻,苦口婆心

我早已哭得不能自制,攥緊了她的袖子,拚命搖頭,不肯放手。

「青嫿,寧嫁尋常百姓家,相偕白首話桑麻。不羨帝王籠中鳥,不做富貴瓶中花。萬般皆是鏡花水月,唯有情意重要。你冰雪聰慧,師傅希望你莫被世外繁華迷了眼,擺脫蘇家女兒的命運,尋一個真心實意對待你的人。」

我紅腫著雙眼,幾乎泣不成聲。

師傅狠心掰開我的手,轉身走得決絕,一襲白衣不染纖塵,衣袂翩躚,似是要凌波而去,將我拋棄在這三丈紅塵,從此與我天上人間。

我心裡平白而生孤獨的恐慌,怕,自此不能再見。

亦步亦趨。

淚眼模糊里,她轉身向我揮袖,走吧,師傅答應去看你。

我戀戀不捨地上了馬車。從後車窗里向後看,師傅卻又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山腳,望著我的方向,身影說不出地落寞蕭瑟,我終究忍不住心酸,又一次淚落如雨。

這,不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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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常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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