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兩兄弟的心裡話
我一陣沉默,涼辭所言雖然聽起來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卻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也並非涼辭倨傲,依照他在三軍將士中間的威望,長安百姓對他的推崇,又是師出有名,顛覆長安政權,取而代之,並非痴人說夢。
「青嫿,青嫿!」涼辭輕聲喚我:「你是不是不喜歡?」
我從思索中驚醒,輕輕地偎近他的懷裡,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隨心而欲,涼辭,怎樣決斷源自於本心就好。只要你喜歡,你想做的,我都喜歡。」
「隨心而欲?」涼辭輕輕地咀嚼著這四個字:「若是真的能夠隨心而欲,我寧可不要這江山,不承受這維繫著長安子民安居樂業的如山重負,勞形於案牘。我只想卸去戰甲,與你寄情山水,仗劍江湖,江邊獨釣,煮酒烹茶。可惜,身不由已。」
我伸出手,舒展他緊蹙的眉頭,輕柔地撫平:「怎樣都好,只要我們在一起,刀山也好,火海也罷,於我而言,都是蓬萊仙境。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做。」
涼辭捉住我的手,放在臉頰上摩挲,滿臉的疲憊和憔悴里,透著深沉的傷感:「我只是內疚,從來沒能給你和母親榮華富貴,太平歲月,卻一再連累你們跟著我提心弔膽。你也就不消多言,我與母親還未見面時,母親就為了跗骨之毒遠赴苗疆,跋山涉水,從未在我麒王府安享過一天的天倫之樂。
青嫿,其實我心裡有些害怕,我真的擔心有一天跟太后和顧長安兵戎相見,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下得去手。但是,輕易地原諒,忘記父親的血海深仇,我又做不到。
我很累,雙肩從未有過的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卻又不得不在母親跟前強作鎮定從容。
青嫿,誰能告訴我,我究竟該怎樣做?」
我心疼地撫摸他的眉眼,在他略有消瘦的臉頰上落滿我的心疼,卻最終也沒有給出涼辭想要的答案,我只出了一個最笨的主意,我說:「涼辭,如果有機會,你自己逃出去吧,海闊天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逃走也罷,反了也好,不要顧慮我們。我和師傅早已經商量過了,我們不想你為了我們背負什麼。」
涼辭沉默不說話,好像在心裡默默盤算著什麼,而眉眼間的烏雲就像外面陰沉的天空。
風起,鵝毛樣的大雪開始紛紛揚揚。守衛的士兵瑟縮著脖子,低聲咒罵著這樣的鬼天氣,卻絲毫不敢懈怠,越發提高了警惕。
涼辭站在窗前,寒風從打開的縫隙里灌進來,夾著晶瑩剔透的雪花。他看了許久,轉身對我道:「趁著大雪,我想出城一趟,等母親醒了,我也就回來了。」
「去義父大營?」我將門口炭爐上的茶壺提下來,重新夾進去兩塊木炭。
涼辭搖搖頭:「如今戰事一觸即發,皇上肯定會在忠勇侯身邊安插人監視,我就不去給他招惹麻煩了。我去尋一下金鱗他們幾個,安排一些事情。將來,無論是進或退,我總要給兄弟們尋一條後路。沒有了後顧之憂,我才能安心。」
「你放心去就是,我留在這裡自會照顧好師父。」
我從腰包里摸出兩粒軟筋散藥丸,打開炭爐的封門,丟進炭火里,然後將炭爐提到門口,閉了屋門。兩股青煙從炭爐里裊裊升騰,然後順著寒風向院子周圍消散。
「快去快回罷,這藥效也只是一個愣怔的功夫而已。」
涼辭輕輕地「嗯」了一聲,束好袖口袍角,從窗口輕巧一躍,我的眼前一花,就不見了蹤影。院子里的雪地上只餘一個極輕淺的足尖印跡,很快就被扯絮一樣的大雪淹沒。
「這翻窗的架勢倒是越來越迷人了。」
我自我安慰地調侃,閉了門窗,將屋子裡的燈燭吹熄。坐在炭爐前,一邊想心事,一邊眼巴巴地等著涼辭回來。
更聲響過一遍又一遍,夜,愈加漫長。
涼辭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將近大亮,他悄無聲息地突然就出現在房間里,一身的雪,就連頭髮,眉毛都是白色,駭了我一跳。
他從身後拿出一枝鵝黃色的臘梅,遞給我,花蕊里還帶著積雪:「山上的臘梅開了,香氣沁鼻,那上面的雪水用來烹茶應該是極好的,改天我們一起去采一些回來,埋在南牆背蔭下。」
我知道,忠勇侯軍營附近是沒有種植臘梅的,就連一些茂密的參天大樹,以及灌木叢,都被士兵們砍伐得光禿禿的,防止有人藏匿偷襲。
「哪裡來的?」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一邊為他拍打著身上的積雪:「難道你就不怕被顧長安看到追根究底嗎?」
涼辭無所謂地一笑,眉梢的雪融化成晶瑩的水珠:「早晚他都會知道的,自然會有人到他跟前稟報。」
「你的行蹤被發現了?」我不由一驚,手裡正在給他斟倒的茶水差點潑灑出來,燙了手。
涼辭趕緊接在手裡:「算不上發現,不過應該不出今天,他會來見我。」
果真,如涼辭所料,午飯以後,就有郭公公過來,向涼辭傳話,說是顧長安有事宣他。
涼辭心裡已然有了準備,當下不再多言,只撣了撣身上的皺褶,就像以前每天早起上朝那樣鄭重其事,然後跟著郭公公,離開了院子。
後來,我和師傅才知道,那天晚上,涼辭一人去了離王墓,漫天大雪裡,涼辭在那裡坐到天色拂曉,方才回來。墓上的積雪,涼辭在走的時候全都清理乾淨了,顧長安自然能夠猜想得到是他。
涼辭是故意的,這個山一樣的男人,不言不語,卻在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家人。
也是後來,我才明白,他那夜為什麼在我面前那樣傷感,那樣脆弱,會第一次對著我,說出那樣的一席話。
涼辭去見了顧長安,坦然承認了自己去過離王墓,兄弟二人圍坐在炭爐跟前,爐上溫著熱燙的酒,在滿室酒香里,一直聊到夜深。
涼辭跟我學過他們當時的談話,也只是梗概,而且,那天兩人都喝了不少的酒,所以,有些話也記不太真切了。
顧長安:「我第一次帶你去那裡,是你回京第一年,那天是離王忌日,你在他墓前喝多了,酩酊大醉。」
顧涼辭:「嗯,我只覺得心裡沉悶,說不清,道不明,所以難免就多飲了幾杯。」
顧長安:「那天,我也喝多了。」
顧涼辭:「知道,你也又哭又笑的,有失體統。」
顧長安:「我心裡也難過。」
顧涼辭:「我也知道。」
顧長安:「你知道?」
顧涼辭:「你告訴我,離王的墓碑,是你親手鐫刻的,裡面刻進去的,都是你那時的良知。從那以後,你就成為了真正的薄情寡義的寡人。」
顧長安:「我竟然跟你說了這些?」
顧涼辭:「酒後吐真言。」
顧長安:「那是我的心結,也是我的心魔,埋在心裡十幾年了。」
顧涼辭:「以前不懂,如今我懂了。」
顧長安:「那時候,母后告訴我:心不狠,站不穩,若是想做一個好的帝王,就必須絕情寡義。這是我的責任,我一生中必須修鍊的課程,也是我一輩子難以逾越的坎兒。」
顧涼辭:「所以,就算是你偷聽到了你父皇和母后的談話,知道了你父皇設計殺害離王的陰謀,你也選擇了沉默。當離王馬革裹屍,我母親在你面前哭得肝腸寸斷的時候,你後悔也沒有什麼用了。你縱然是懺悔一輩子,也無法彌補自己心裡的愧疚和痛悔。」
顧長安:「當時我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顧涼辭:「不要為自己找借口,來不及與不作為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顧長安:「所以,上天懲罰我,一次失去了兩個至親的親人。我發誓,他們是比父皇母后,在我心目中還要親的親人。」
顧涼辭:「可是終究,沒有這錦繡江山親罷。」
顧長安:「每個人都有自己天生的使命和責任,我在父皇跟前發過誓,絕不能讓顧家的天下毀在我的手裡。」
顧涼辭:「所以,你顧家就將我家毀在你們手裡?」
顧長安:「你是不是喝多了?就不怕惹怒了我,我殺了你嗎?」
顧涼辭:「喝多了?當年若不是你喝多了,說出這樣一番發自肺腑的話,敬是至誠至性的兄長,你以為我顧涼辭會捨棄快意江湖的瀟洒,委屈自己陪你一起在朝堂之上,做那些勾心鬥角的勾當?」
顧長安:「封王拜相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事情,尤其是天下兵權盡掌手中,那是無上的榮耀和權勢,難道,我給予你這些,你就從來沒有感激過我嗎?「
顧涼辭:」那你父皇和母后將整個天下都交給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感激嗎?」
顧長安:「感激過......甚至於,對於母后的專政與霸道,我也從來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對。但是自從認識了一個人......」
顧涼辭:「所以,我顧涼辭從未覺得這江山有什麼好,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據為己有。我害怕,我雙手托起這錦繡江山,就空不出手,擁抱我最愛的女人。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