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染染……是啊,如果染染在的話,多好……
御書房內,皇上與雲曜並肩坐在紫檀木桌前,端著官窯剛呈上的青瓷杯,杯中茶水熱氣氳氤,是上好的碧螺春,可是兩人都飲不知味。
這天是禧和五年元月初八,染染的生辰。
「還沒找到嗎?」皇上放下杯子,望向兄長。
雲曜搖搖頭,染染已經離開整整四年了,這些年來,兩兄弟都過得很辛苦,誰都沒有多說什麼,但兄弟之間的默契讓他們明白,他們都在借著建功、借著忙碌,試圖遺忘她。
四年前,雪蠱咬破染染的胸口跳出,是他親手幫她縫合胸前傷口,是他親手為她洗凈身子,換上新衣服,是他抱著她,把她放入琉璃棺里……在親手做那些事的同時,他對她說了好多好多話。
他一遍遍說著過去不肯承認的事,可是縱使他講了再多次的「我愛你」,依舊無法讓她活起來。
她的屍身不腐,寧叔說,也許與雪蠱的毒有關,她躺進棺木時,就像只是睡著了一般。
雲曜把木頭簪子插入染染髮間,再將一塊價值連城的玉佩系在她的腰際。
那塊通體翠綠的玉石是父王的戰利品,母妃雕成兩塊,上頭分別鐫刻著父王和母妃的名字,禍事臨門之際,母妃分別給了他們兄弟,做為傳家寶。
他本想親自送染染回擎天嶺,但先帝那時正好病危,幾個入不了眼的皇子們又開始蠢蠢欲動,雲曜不得不坐鎮京城,改讓寧叔、爾東和小翔送她回去。
寒碧潭在谷底,四周高山環繞,美不勝收。
雲曜想過,再造一隻琉璃棺,百年之後與她長眠於潭邊。
從擎天嶺到寒碧潭有條秘密地道,將染染送過去后,寧朝天安排了人,日日過去打掃,可是才幾天,派去的人便急報回京,說道:琉璃棺還在,但小姐失蹤了。
寒碧潭沒有野獸,染染的屍身不可能被叼走,更何況不會有那麼聰明的野獸,打開棺木又暗上棺木,於是雲曜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假設染染像她曾說過的白雪公主那樣復活……
她要是真的自行離開了寒碧潭,為了生活,她勢必要吃、要喝、要銀子使,她會怎麼做?
他想起那塊傳家寶,於是派人在擎天嶺附近的當鋪尋找那塊玉佩。
兩個月後,消息傳來,果然有人拿它去當了五百兩紋銀,那是很可惡的價錢,但當鋪掌柜說,那位姑娘要求五年活當,當鋪要幫著保管這麼長時間,價錢當然高不了,重點是,當鋪掌柜所形容的那位姑娘的模樣,讓雲曜興奮不已。
沒錯,掌柜嘴裡那個瘦骨嶙峋的醜丫頭就是他的染染。
於是雲曜買下那家當鋪,派人在那裡長年駐守,表示只要有人想贖回玉佩,必須立刻回報。
如今距離五年活當的期限只剩下一年了,染染真會去贖回玉佩嗎?
「我以為她會行醫濟世,但我命人到處尋訪女醫,始終沒有什麼消息,我想,染染會不會扮男裝?」雲曜邊思索邊道。
「有可能,那丫頭肯定在躲大哥。」
「對,她說過,無法踩著別人的傷口而幸福。」
染染無法忍受三妻四妾,她認為嫉妒是愛情的墳墓,她有一堆悖倫亂理的言論,偏偏這些論點總讓人無從反駁。
「大哥,要不要把梁梓雅給處理了?」皇上問道。眼下朝政一派清明,他們想忙,也沒什麼大事可做,是該多費點心思在自己身上了。
「何必我出手,她早把自己給處理了。」
望著兄長眼底的疲憊,皇上不由得心生歉意,當年若不是為了他,兄長根本不必受麗貴妃要脅,娶驕縱的梁梓雅進門。
不過梁梓雅也錯估了自己的能耐,她以為有本事將百鍊剛化為繞指柔,豈知大哥心志堅定,說一不二。
新婚第一年,梁梓雅用盡辦法想讓雲曜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殊不知雲曜的心早隨染染去了,任憑她十八般武藝盡出,也換不來雲曜一個回眸。
第二年,她開始怨慰,心生恨意,她疑神疑鬼,覺得一定有狐狸精迷住雲曜的眼,所以才會看不見她的千嬌百媚。
那陣子,雲府里的大小丫鬟幾乎都被她給打罵發賣了,賣了府上的,又賣自己身邊的,到最後,府里連灶房服侍的全是小廝。
就在那時,不知死活的夏雯卿找上門,她認為染染已死,雲曜便會重新接納她,梁梓雅正敲鑼打鼓,到處找狐狸精呢,夏雯卿撞上來,能不脫一層皮?
她現在成了貨真價實的妓女,只不過沒有了璇璣閣的保護,賣藝不賣身?天底下哪有這種神話。
梁梓雅天天鬧、天天尋事,她甚至對外透露雲曜好男風、無法行夫妻之事,她氣到連敗壞丈夫名譽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可見得是真的沒招了。
但不論她做什麼,雲曜都不攔,她要出門就出門、要讓人進王府就進,整個王府由著她去興風作浪,雲曜不管、不聽、不看,她鬧得厲害了,雲曜就躲進宮裡,或尋間乾淨客棧住下。
雲曜經常在外頭走動,見過他的人多得是,這樣一個謙謙君子怎麼會像梁梓雅說的那樣不堪,有人好奇私底下詢問,雲曜一概不解釋,頂多苦笑兩聲,說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長久下來,漸漸有謠言傳出,說梁梓雅魔怔了,雲曜為了皇家顏面,忍氣吞聲。
謠言剛有個影兒,各家各宅便約束起自家的婦人女兒,別與梁梓雅交往。
丈夫不理、下人畏懼,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漸漸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梁梓雅成了脾氣暴躁的困獸。
她不願成日守在王府,便一天到晚往外跑,因此結識工部尚書趙子簡的小兒子趙舉山。
那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長得斯文秀氣,猛一看,頗有幾分當年雲曜體弱多病、纖細溫柔的模樣。
聽說他喜歡包戲子,偶爾還會上台串演個幾場,有詩才、會彈琴,二十三歲那年死了妻子,家裡想為他續弦,他卻非要自己看上的才肯娶。
王八看綠豆,這一看,兩人竟然看對眼了,眉來眼去,越來越親密。
試問,璇璣閣做何營生?這種消息,早就傳進雲曜耳里,連他們偷偷置辦的幽會宅子在哪兒,他也一清二楚,但他不想管,耐心等待東窗事發。
梁梓雅不是壞人,她只是沒被教養好,她只看得見自己,要天下人將就自己,對付這種女人,只有一個辦法,用時間和她磨,等她自己清醒,發現她並沒有那麼偉大,才會懂得收斂。
「她發生什麼事了?」皇上問道。
「她懷上孩子了。」
完蛋,這下子她要怎麼自圓其說?是她到處說雲曜無法行夫妻之事,現在肚子腫了,要算在誰頭上?
雲曜莞爾,又道,「她想把孩子打掉,命婢女出府買落胎葯。」
「跟誰買?」
「金萱堂。」雲曜緩緩說出三個字。
聞言,皇上忍不住大笑出聲。
金萱堂是璇璣閣的產業,梁梓雅去那裡買落胎葯,大概要足足十個月胎才落得下來。
「孩子多大了?」
「六個月。」
梁梓雅沒有娘親教導,當初陪嫁的貼身婢女和嬤嬤又被她賣掉,她哪曉得什麼叫落胎,還以為葯喝下去就成了,其他下人怕她都來不及了,誰敢多說半句話,要不是肚子越來越大,她驚覺不對,請大夫進府,她還以為肚子里的那塊肉早就消失無蹤。
「肚子大嗎?」皇上笑問。
「比一般婦人大,大夫說可能是雙生子。」
真可悲,當年麗貴妃沒生出的雙生子,倒要讓梁梓雅生了,也不曉得是她能耐,還是趙舉山能力強。
「她一定很慌吧。」
「是,但到了這個月分,沒有大夫敢給她開藥。瀚弟,找個時間讓皇后宣她進宮來,她身為嫂嫂,是該多關心小姑。」
「知道了,回頭就讓貞靜宣梁梓雅進宮,就怕到時候,大哥又得遭人議論。」
「這些年,我被議論得還少了?」
兄弟對視,呵呵大笑,眼底卻有著心領神會的瞭然。
當年,他們沒動工部尚書趙子簡,因為他是棵牆頭草,懂得忖度時局,雖靠在太子黨,但隨時都會抽身,再加上他確實有幾分能力,為不想弄出太大動靜,令多疑的先帝察覺,他們便留下他。
沒想到這個八面玲瓏的尚書大人在他們極力肅貪的情況下,還能暗地收取好處,悄悄賣掉幾個小官,雖說水至清則無魚,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上頭的人不以身作則,下面的人自然要群起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