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邊走邊吃,完全不在意形象。
距離小半個街口的蒙寰卻是嫌棄得很。「見著是個識文認字的,能在宋大人面前侃侃而談的人,怎麼這會兒又成了下里巴人,邊走邊吃,能看嗎?」
「平常是個悶葫蘆,今天話卻特別多,你再啰唆,回客棧去蹲著,別害我的耳根不清靜。」鳳訣一心繫在前頭的人兒身上,聽著蒙寰的碎碎念,垂了眼皮。
蒙寰灰溜溜的清清嗓子,「屬下不就隨口說說。」
「你還是繼續做你的悶葫蘆好。」
大受打擊啊,蒙寰欲言又止,忽然靈光一現,莫非那不男不女的人便是九爺下令要搜查卻找不到的「女人」?
九爺自從重傷瀕死又奇迹生還后,性子越發讓人摸不著,即便他從小便伺候著九爺長大的,他也不敢太有恃無恐,想起那些被打發去莊子和販賣的下人,一個不好,他怕是要跟他們作伴去,他還是繼續當他的悶葫蘆好了。
鳳訣滿心滿眼都是於露白。
應該說他沒有見過這麼悠然自在,這麼有市井味兒的於露白,他甚至不知道她對這些採買瑣事有興趣,看她和販子討價還價的樣子,他不覺得粗俗,反而覺得她活潑生動極了。
以前他認識的於家妹妹是巾幗英豪,在沙場上領兵帶軍,一呼百諾,馳騁千里,寒光照鐵衣,殺伐不讓鬚眉,私底下豪爽勇敢,練武、騎馬、射箭、舞刀,使棒,她都能與他比試個旗鼓相當。
沈於兩家有通家之好,她從小就是他身邊的小尾巴。
說也奇怪,她有許多哥哥,她卻最愛粘著他,兩人一起做過許多事情,就只差沒睡在同一張床上,兩家父母見他們感情好得不象話,便把他倆湊在了一塊,定了親。
上輩子,他看見的都是她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些女兒家的瑣碎,他從來無緣見過。
沒錯,上輩子。
上輩子他叫沈如墨。
就是已經戰死山戎的沈如墨。
這鳳訣便是他重生后,新的軀殼。
他沒想過自己能夠重生,然而,借了人家的殼兒,要背負的責任也不少。
這世間,沒什麼輕省的事,他擁有了一家子不問經濟、臭脾氣的少爺小姐親人,上輩子從不用為銀子和庶務煩懂的人,這輩子卻為了那些強加在上的親戚們成了四民之末。
庸庸碌碌之餘,他從來沒想過還能見到她。
恍如隔世的自己,如何能莽莽撞撞的跑到她面前告訴她,自己是沈如墨?
她不會信,就連他自己也還說服不了自己,但是一年多的時間,足以讓人徹底平靜下來,認清現實。
就算他再死一回,也回不去沈如墨的歲月。
有的人看著很近,其實很遠,這會兒的於露白,他沈如墨的未婚妻,便是。
原來不是他的錯眼,她真的在荷澤縣這小城裡。
她和他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他這樣忍不住的靠近,是對還是錯?
有些事,藏在心底,等時間長了,回頭去看,也就變成了故事,就算兩人曾經有過婚約,那個沈如墨已經身死,她會替未婚夫死守一輩子不嫁嗎?
不,就算她願意,國公府也不會允許她這麼做,皇帝也不會允的。
她還是二八佳人,有得是資格追尋自己的幸福。
他應該要止步的,斯人已渺。
但是他渴望了那麼久的心……他就縱容自己這一回,畢竟她和他,再無任何牽扯的可能。
但是飛蛾,向來抗拒不了吸引它的致命火光,撲火之後,還能回頭嗎?
於露白慢悠悠的走在不平整的街道上,她有些後悔沒把雪羽驄騎出來,要不然這會兒也有個代步工具,不用兩手提著東西還得從城裡走回西巷村。
她不是沒走過路,長途行軍,把腳底走破幾層皮,沒吃少喝的事她都經歷過,何況這一點點路程。她心裡嘀咕的是,騎著一匹大馬去上工,好像也太不象話了。
不過事情能順利推動,也算了結一件事。
她的自我調適能力很強,安步當車也不壞,走路就走路吧,大不了沒看見人的時候,腳下加把勁,使出輕功,轉眼就能到喬家。
四月底的天氣舒適暖和,家家戶戶總有攀出牆頭的綠枝樹條兒,淺綠濃綠里還夾著不知名的花,空氣中瀰漫著花草清香,一片生氣盎然。
像是呼應她心裡的小算盤,忽然聽到轆轆車輪輾過土地的聲音,一輛車身以金漆陰雕圓狀,欲破空衝天鳳鳥為家徽的平頭黑漆馬車,雖是到處可見的平頭黑漆馬車,但是內行人一看就知道做工用料都非比尋常。
車子輕巧的從她身邊經過,她也不甚在意,直到車夫喊聲「吁」,然後停在不遠處。
馬車的細竹簾被掀起,探出一張從容俊雅的臉來。「於公子。」
這是在喊她啊。
這段時日,於露白已經很習慣人家喊她公子,她也不會錯亂,從小為著出門方便,男裝和女裝的角色互換之間,早就熟爛於胸,但是以前和她在一起的都是熟人,不管青梅竹馬還是底下兵士都知道她的身分。
這回離家后,她自忖女子身分掩飾得很是妥當,此刻也能立馬反應過來,不露痕迹,說起來,會不會她真把自己當成男人了?
欸,這問題還真不好說了。
只是她在京城的祖母和母親應該會很不樂意……
「想不到是你……鳳公子。」她抱拳作揖。
這人,今兒個她在宋邊那裡見過,他坐在那,啜著茶喝,氣勢把身邊一大幫子的人生生壓低一頭,完全不像印象中圓融卑躬、見人三分笑的生意人。
鳳訣踩著車轅下車來了。
不就打個招呼嗎?用得著這麼慎重其事嗎?生意人不都忙得很,您有事就忙去吧!
偏偏他就是下車了,還安閑自若的站在她眼前。
於露白不得不讚歎,這短短時間裡他換了一套衣服,卍字紋的墨色沙金線夔龍杭綢直裰,玄青色細布綉祥雲福頭鞋,髻上是綠翡翠簪子,腰上是嬰兒拳頭大的羊脂白玉透雕牌,這男人沒有半點暴發戶的嘴臉,身上也不見半點金飾,可上上下下,連帶細節都是低調中藏著華麗的富貴。
她想起宋邊桌案上一顆艾葉綠,那可是堪稱壽山石中最上品的石頭,色青翠通透,質溫潤如脂,用來送禮,好大的手筆,好個財大氣粗。
這身衣物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見他山峙淵淳、衣帶隨風的站在自己面前,身材看著修長卻不瘦弱,骨胳勻稱,有股子玉樹臨風的出塵味道,於露白不由把他瞧了個仔細。
在工匠所那裡,她一心放在宋邊身上,也就隨便瞅了這男人兩眼,宋邊也一心撲在圖紙上,對這位鳳公子也沒有多加著墨,這會兒兩人遇見,是巧合偶遇還是?
她年紀不大,但是這幾年來南征北討,加上她是什麼出身,從小在祖父母身邊聽了不少陳年舊事,母親也常對她說起宅門後院的你來我往,因此她現在隻身在外,並不會天真的不多留一個心眼。
近距離的看著,發現這位鳳公子五官生得好,眼眶大而長,眼角開闊,有著極漂亮的弧度,眼瞳不算純黑,但亮得驚人,看人時,彷彿全天下的光彩都在他的眼底,鼻管挺直,皮膚白潔,十指乾乾淨淨又圓潤,中指帶著繭,是雙拿筆的手。
說也奇怪,明明是陌生的面孔,他身上卻帶著股她熟稔的感覺,彷彿、彷彿是跟她很親近的熟人那般……
鼻息之間,她居然覺得心跳加速,還一發不可收拾,太怪異了!
從車轅下來的蒙寰挪著斗笠,撇了撇嘴,他們家九爺啊,那些個名門淑女、大戶千金要敢這樣大刺刺的瞪著他看,早就甩臉子走人了,哪還像現在一臉大方,好像你愛怎麼瞧就怎麼瞧,又或者你想瞧得更加仔細,爺我也可以配合那般。
見鬼了!
還有,一般女子要是被九爺那麼一端凝早羞紅臉,低下頭,巴不得地下有個洞,可以直接鑽進去了,可這很明顯就是女扮男裝的雌兒卻一絲臉紅的樣子也沒有。
莫非是他看岔了眼?
不可能的,他是什麼人,男女要是分不清楚,跟人家走跳什麼江湖?早不知死了八百遍了。
最詭異的是他們家爺,他蒙寰從十歲就跟著爺到處跑,九爺臉上那不同於平時應酬的笑容,明媚燦爛,還帶著幾分憧憬甜蜜,就像孩子得到了夢想已久的飴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