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們家九爺是個傳奇人物,一年多以前的他還是個紈褲子弟,別說打理家中的產業,沒把它敗光就算祖上有德了。
可就在九爺遭人埋伏襲擊重傷后就變了,當時他生命一度垂危,請來的大夫都直言準備棺材吧,哪裡知道奄奄一息的人卻奇蹟似的活了過來,還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坐上廣東十三行三當家的位置,本來搖搖欲墜的鳳家商鋪更在他的經營下起死回生。
這一年,他跟著九爺走過來,看著他那股拚勁和韌性,除了鼻酸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是把命豁出去的拚搏,殫精竭慮的與人周旋,不眠不休的鬥智,該低頭的時候就低頭,該撒大把銀子禮物收買人心的時候也沒手軟過,沒有人敢相信那些送出去都沒人要的鋪子,在九爺手裡不僅起死回生,還鮮花著錦了。
可是找女人?
啊,也的確啦,九爺是個健康的男子,需要生理上的紓解也是正常的。
但是細看九爺這神情,和男人的慾望實在牽扯不上什麼關係,從他臉上掠過去的是一種蒙寰從沒見過的溫柔,卻又好似還帶著徹骨的痛意。
只是他揉眼再看,什麼都沒有了,他的爺還是那個清淡如水,就算生氣也沒有人捉摸得出來的那個人。
那麼他就要往另外一個方向去想了。「敢問九爺,那位姑娘是九爺的對手,還是友人?」
「都不是。讓你把人找出來就是了。」
沒頭沒腦的,九爺,您這是坑人,大海撈針啊!
「那、那些分號掌柜們可在總號等著要見您……」他們不就是為了見這些一年才見上一次的各處分號掌柜們,九爺才從廣東趕回京城的?
「讓他們擇期,改日再見。」
那些個分號掌柜們可都分佈在全國各地,有的幾個月前就出發了,坐車搭船,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見上九爺的面,爺卻輕輕鬆鬆的把會面這麼輕易取消了,這不像九爺的為人啊!
「小的知道了,那您……」還站在這裡做啥呢?
他心裡嘀咕得緊,卻說什麼也不敢再問。
「這荷澤縣可有潤泰票號?」
「有一家。」
「就歇在那。」
「小的立刻派人去通知票號的管事。」馬車重新揚塵,達達達的賓士而去。
讓鳳訣遍尋不著的於露白並沒有憑空消失,只是在陰錯陽差的片刻,一腳踏進醫館,分開圍觀的人群,朝著那一臉倨傲的坐館大夫走過去。
「怎麼,你治不好他?」
她向來不愛管閑事,路見不平這種事做得好了,大家歡喜,要是救到個恩將仇報的,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但是不多久前鮮血淋漓,讓獨輪車抬進醫館的人,在她眼皮子下面又被抬了出來,幾個漢子又憋屈又抱恨,兼爆粗口的一路咒罵那醫館大夫見錢眼開,沒有醫德!
他們這些貧窮人家就得讓人家這般踐踏嗎?「不過就說要欠些時候,也不是說不給,人家不是說醫者父母心?也不看看童哥兒已經痛成什麼樣子,開口閉口都是錢,真是錢你大爺的!」
「認命吧,誰叫我們沒錢。」
圍觀的路人也你一言我一語,說傷者運氣不好,碰到這仁德堂最愛錢的吳大夫。
於露白是練武之人,七竅五感靈敏異常,百丈外的人聲只要她想聽,通常逃不過她的耳朵。她頓時熱血充腦,二話不說攔住他們,只丟下「等等」兩字,便霸氣的進了醫館。
那些粗漢左瞧右望,該等嗎?若是耽誤了童哥兒治傷的時間,他那條血肉模糊的腿會不會因為耽擱給廢了?
帶頭的老漢姓曾,看著喬童一頭的大汗和忍耐到唇色發白、眼泛紅絲的痛苦神情,果斷的指揮旁邊一個年輕人。「你跟上去瞧瞧,有什麼不對趕緊出來通知大家,咱們也好想別的辦法。」
這是準備要等等看了。
荷澤縣看似很大,藥鋪也不少,但是醫術稱得上高明的還真不多,很不幸的,這個見錢眼開的吳大夫是其中之一。
曾老漢心裡琢磨著,童哥兒會出事,都是他的錯,要不是他引薦的活兒,也不會出這種事,真要有個什麼萬一,他如何向老鄰居交代?
醫館外曾老漢憂心如焚,醫館內的吳大夫見於露白一副興師問罪的氣勢,氣不打一處來,「我能治不能治與你無關,閑雜人等沒事就滾邊去!」
「那就是不能治了?」於露白長身玉立,娥眉斜飛,面色雖無兇狠顏色,可她終究是在戰場上拚殺過的人,縱是女子,威壓之氣也不是尋常百姓能頂的。
吳大夫小心肝顫了顫,結巴著道:「胡說,你這後生毛頭小輩這般無禮,也不去打聽打聽這荷澤縣我吳良的醫術如何,我敢稱了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那好,」於露白也不羅唆,扔下一塊銀餅子。「既然敢誇下海口,那就治好他!若是醫不好,我就砸了你的店!」
這跟挖蘿蔔一樣容易的語氣是怎樣?
吳大夫還想狡辯個幾句,可那銀餅子這般可愛,他本就是個見錢眼開的,只恨不得把銀餅子拿起來咬咬看是否貨真價實,再說哪有把到手的銀子往外推的道理,他虛偽諂媚的往那銀餅子摸去,滿口允諾。
還未等醫館的夥計去把傷者喊回來,擠滿看熱鬧的路人早嚷著曾老漢將傷者抬回來了。
吳大夫收起了之前不是鼻子不是眼的神色,有銀子好辦事,喊來葯僮剪開患者的褲管,仔細查看起那受傷的青年。
於露白知道這裡沒她的事了,不動聲色退出被人包圍的圈子,轉身離開。
因為連綿的雨,這些天除了餵食吃貨——嗯,那隻眼裡只有肉和吃的小狗,她給牠取了名字叫吃貨,她足不出戶。
雖然沒出門,她也沒閑著,算著時間,琢磨著給家裡人寫了信。
她「離家出走」的這些日子,每到一地總會詳盡的寫信回去報平安,不這麼做,別說家裡的長輩不會放過她,數目眾多的兄長們也會叨念得她耳朵長繭,追捕令大概早就滿天飛舞,令她寸步難行了。
退一萬步說,她還沒準備回家之前,只能認分的寫家書,把自己到了哪、做了啥,一五一十的交代一遍。
家書嘛,報喜不報憂,因為不急,她花了兩天才寫好,讓小二拿到驛站去投遞,至於她自己,則坐在客棧樓下大堂,挑揀著花生瓜子和米糕吃,聽說書人講奇情的江湖兒女段子,那說書的老頭擅長插科打諢,葷素不忌,倒也不無聊,再不然就埋頭大睡,睡飽又起來吃,一睡半晌,絲毫不會覺得無所事事。
當然,這樣的人生如果她的如墨哥哥也在……那麼她的人生再也沒有缺憾,圓滿了。
雨一下幾天,這日難得雨歇了,她閑來無事,便在自己的房間里將幾套拳法演練過一遍,活動筋骨,舒展身體,直練得汗流浹背,渾身舒暢,接著讓小二送來熱水,美美的泡了個舒服的澡,這才出了門。
哪知道前腳剛出客棧的大門,就被人攔了去路。
「小兄弟。」
她抬眼望去,那青年腋下支了根木杖,一身褚衣,雖然半新不舊,卻十分乾淨,不見半個補丁,一旁還跟著個布裙荊釵的妙齡少女,面色有些蠟黃,身子看似沒有幾兩肉,但面貌清秀俏麗,略帶緊張的打量著於露白,至於青年單眼皮,眼神明亮,眉目舒展,乾乾淨淨,笑容燦爛耀眼。
「我認識這位公子?」
青年面色尷尬,但笑容仍舊不減。「在下喬童,這是我妹妹喬梓。」
這人是誰啊?她認識嗎?
於露白心中納悶,回他客氣的微笑,作揖還了一禮。
她出身武將大家,不像那些世家門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用衣著來評判人,只要人好聲好氣來跟她說話,她也很是客氣。
喬梓也屈膝福了個禮。
「是我莽撞,應該稱呼您為恩公才是。」雖然對方的表情看起來就是不記得他這人、他的事的樣子,喬童依然面色帶笑。
那天他在作坊里不慎受傷,當日雖然痛到後來意識模糊,仍記得這位小兄弟施與的恩惠。
要不是對方慷慨解囊,自己這條腿別說治癒,怕是要終生變成瘸子了,將來別說替家裡支應門庭,還會變成家人的負累了。
雖然只是一眼,卻如同烙印般,對於露白一瞥難忘。
於露白瞧他那用兩片木板固定著的腿,想起他是誰了。「你的腿還沒好利索,怎麼出門了?」
「我大哥心裡記掛著恩人,說無論如何都要來向您道謝,一打探到恩人您住在這,一刻也待不住就趕著過來了,還有,您那銀餅子可是救了我哥,也等於救了我們全家的命。」小姑娘開口了,聲音細細,有條不紊,說到激動處蠟黃的臉蛋微微的泛了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