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他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僅敢利用眼角餘光偷覷半卧在長榻外側的妻子。

妻子背靠著胖胖的大迎枕,懷裡有隻胖娃娃,她正解開單邊襟口哺乳娃兒。

孩子似乎吃得很歡快,不斷發出吸吮啜飲的聲響,惹得甫晉身為娘親的妻子樂笑了,不停跟孩子說話——

「要吃飽飽睡飽飽,大妮好乖,娘惜惜,吃飽了再睡才會長得好啊。」

「爹也睡著了,就睡在大妮身邊,白鬍子老爺爺說了,大妮爹傷得重了些,要睡好久才能醒,等爹睡醒了就會慢慢轉好的……」

「大妮鼻子那麼好使,能不能記住爹身上的氣味?往後或者不容易見面的,也許見著了也不相識,大妮能記住嗎?」

什麼叫「見著了也不相識」?她不讓他認孩子嗎?胸口一窒,鄔雪歌氣息忽轉粗濃,略吃力地撐身坐起,把正在哺育孩子的伍寒芝嚇了一跳,後者怔怔然看他,一會兒才抱著娃兒側過身,單手攏好襟口。

她沉吟了會兒道:「你昏死過去,一直沒能醒來,後來盟主老前輩替你把了脈,說你是像閉關那樣進到自行練氣修復的身體狀態,不用管你,待你睡飽,將氣養足了自會清醒……之後段大叔他們拉馬車前來接我,說是接到你托道觀的人快馬加鞭所送的口信。」

他接生孩子。

他清理好她們母女倆。

他還找來羊奶先餵食孩子,替她備了飯菜和雞湯。

最後連託人知會大庄那邊過來接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

直到都安排妥善,他才讓自己倒地昏睡。

雖會惱他,也還是心疼他,沒辦法把他扔在道觀不管,也就一併帶回來。

盟主老前輩說將他擱著不管,便一切無事。

所以她真就讓他直條條躺在長榻內側跟著她一道坐月子,偶爾將娃兒擱在他徐緩起伏的胸膛上,或者拿他的健臂給娃娃當枕頭。

域外獸族所傳的內息功法很不可思議,這十天,她動不動就去探他鼻息、聽他的心音,雖然一直未醒,但臉色確實一日好過一日。

只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清醒坐起,以至於有些措手不及。

鄔雪歌硬是忍住想去碰觸妻女的衝動,喘過幾口氣后忽然拋出一句——

「我不要什麼『放夫書』。你寫了……我也不認的。」

側過身子背對他的人兒沒有回頭,但纖秀背脊似乎微微凜直。

他緊盯著又道:「大庄的炮製葯場遭黑白兩道圍困生事,前因後果你已知曉,當年搗了武林盟比武大會,本意是想給玉鏡山莊難堪,從沒想過要奪什麼武魁首的封號。」喉結上下動了動,聲音偏沉——

「我娘是域外獸族女,玉鏡山莊莊主鄔海生是我生父,我在玉鏡山莊生活了十多年,跟著同父異母的三位哥哥和其他師哥師姊們一起習武,娘過世后,我被鄔海生逐出玉鏡劍宗……」

「為什麼?!」

妻子驀然回眸,訝異的語氣帶關懷,鄔雪歌嘴角不禁揚起。

伍寒芝臉蛋微熱,倏又別過臉,盡量平心靜氣地問道「為何鄔莊主要那樣做?你是他的弟子更是他的兒子,可為什麼……」

鄔雪歌遂將其中原委清楚告之。

說得真的太清楚了,尤其在許多細節處。

他說起娘親的用情至深,說起獸族人談情說愛多半是一根筋直通到底的脾性,愛上了,一輩子忠誠不變。

接著又提到自小因異樣的外貌所受的排擠和蔑視,提到生父因懷疑他並非親生而對娘親漸漸情淡的事,提及娘親最終抑鬱故去,提及他如何瞞著眾人自修功法,又如何與獸群混在一塊兒過活。

能說的、不好說的、從不曾對誰說的,他全都說了。

妻子遇弱則弱的性情他太明白,說得這樣清楚,無非是想要她的同情與心疼。

「那年攪了比武場后,日子就不再安生,不僅武林盟的探子來盯人,不少道上的人亦尋來下戰書,一波還又一波,沒完沒了,於是才往域外流浪,常常跟著獸類遷移,風波才漸漸止了,然後就遇見你。

「……那天見葯場被圍被砸,你險些挨打,我心裡很惶恐,一切的錯在我,根源也在我,我若不離去,西海大庄難保安寧,那是你最在意的地方,是你肩上的責任和一生成就,不能因我而毀。」

孩子像是睡著了,乖乖偎在妻子懷裡。

但妻子卻動也沒動,一直輕垂著玉頸不願回眸。

鄔雪歌氣息變得短促,覺得內勁像又提不上來。

他咬牙鼓起勇氣,兩手微顫地探去扳她的雙肩。

伍寒芝沒有抗拒,順從他的力氣轉過來面對他。

「芝兒……」一看,他的心也如她此時的臉蛋,被淚浸潤得濕淋淋。

捧著她的淚顏,他一下下替她拭凈,沙啞求著——

「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你跟孩子,之前沒把握能過得了這關,畢竟事鬧得太大,引來正邪兩派夾擊,但舍了一次實在太痛苦,我、我沒辦法再舍了,外頭的事我會安排好,我發誓一定會弄妥善,會給你一個交代,你不要休掉我、不要寫什麼『放夫書』,還有……欸,你別哭啊……」

都說坐月子的時候不能掉淚,易損目力,但伍寒芝實在忍不住。

聽他說起出身,提起年少不堪回憶的往事,眼淚已掉個沒完。

即便多少能猜出他的心意,但親耳聽他說出那些殘酷的事實,震得她心魂瘋狂顫抖,眼淚更不受控制。

「嗚……可你、你那時說,孩子與你無關,你怎能那樣說?怎能?!」就那句話最最傷人,讓她真的很痛很痛。

她一手握拳槌打他的肩頭和胸口,雙眸和鼻子都哭紅。

鄔雪歌根本不記得當時欲斷她念想時,自己都說了什麼混帳話。

畢竟太過混帳,說出口后自然就拒絕記住,不願再想。

此時被妻子挑明出來,面對指責,他無話可說且無路可逃,即便有路他也不逃的,最終硬頸一垂,將頹喪的臉埋進她懷中,與襁褓里的娃兒小臉貼在一塊。

「隨便你怎麼罰,拿刀砍我也可以,但拳頭不好,會槌痛你的,還有,再怎麼罰也沒有休夫這種處罰。」聲音很悶。

「『放夫書』是雙方和離。」

「也沒有和離。」聲音更悶。

伍寒芝推推他的肩頭,他耍賴不肯抬起,她沒再硬將他推開,因她發現袖上的布料有一小塊被漸漸濡濕了,是他的淚。

其實早就心軟,在他做了那麼多之後,要不也不會把他從道觀帶回來,更不會日日夜夜與他同榻而眠,靜靜守著。

暗暗嘆了口氣,她抬起適才握拳揍他的那手,這一次,她攤開柔軟掌心,放在他亂糟糟的發上順毛般揉啊揉。

【第十章】

鄔雪歌真沒想到自己能陪著妻子坐月子。

被帶回伍家堂,在熟悉且暖心的氣味中醒來,見妻子願意聽他解釋,甚至願意任他耍賴皮,儘管外邊的事還需收尾斷絕後患,他卻想這樣賴下去,以療傷養病為理由,吃得好睡得香,哪裡都不去。

此時回想,離開西海大庄這大半年來,他都不知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餐風宿露不說,成天不是打就是殺。

自詡是正道的挑戰者還好說,顧著正道的面子一切按江湖規矩來,麻煩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跳樑小丑,連他在野外挖個坑、拉個屎都要被偷襲。

每當那時都會令他異常悲憤。

想說吃都已經吃不好了,連拉屎都不讓他拉順些,忿恨一起來,下手往往不留情,有幾個被他綁成粽子、系了條樹藤甩下峭壁懸崖,也不知是否自行脫困了?抑或已晾成人干?

這樣血腥不道德的「屎事」他自然不會跟妻子提及,但他實在不知那個無聊就來露個臉的賊老頭是不是跟妻子私下說了什麼,總覺得妻子儘管肯理他了,仍有些悶悶不樂,像藏著什麼心事。

之後,孩子喝滿月酒的這一天到來。

盟主老大人來訪伍家堂,還送了不少古怪玩意兒給孩子。

他逮到機會,將老盟主揪到後院水渠邊就問了。

老人家端得無比義正嚴詞道:「老夫這張嘴守得可嚴實了,什麼當講、什麼不當講,都是有條有理。你自個兒闖下禍事,惹得媳婦兒不痛快,還想拖個人下水,天容你,咱都容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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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獸還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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