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怔忡地目送她背影,想起自己昨晚找了一間安靜的小酒館喝到大半夜,接著像無主的遊魂似的在空蕩蕩的街頭走了一圈,清晨回到家前,還淋了一身雨。
沒想到竟然發燒了,更沒想到她會像個迷路的小女孩似的一直坐在玄關牆角等著他。
他朦朧地記得,當時她見他歸家時臉上那又驚又喜的表情,可滿心焦躁的他根本不想見到她,只希望她離自己遠遠的。
他整天昏昏沈沈地睡著,她竟就一直在一旁傻傻地守著嗎?
想著,傅明澤坐起身,見茶几上還擱著一盆融化的冰水,兩條毛巾整整齊齊地摺疊放好,耳溫槍下壓著一張紙,紀錄著他的體溫變化。
他胸口一擰,心頭頓時五味雜陳。
他知道這女人是關心自己的,小時候是她盯著珠姨給他吃那些補湯和治咳偏方,他的日常生活起居、食衣住行,都有她細心的安排,只是她從來不說,也不許珠姨透露。
他是後來自己慢慢察覺出來的。
由於身子調理好了,再加上他養成持久不懈的運動習慣,他很少生病,可每回一病,他都能發現江雪明裡暗裡為自己著急,雖然有時候她嘴上會故意罵他幾句。
她對待他總是傲嬌,即便關懷也深藏著,直到近年來兩人關係逐漸明朗,她才顯得比較落落大方。
他實在很想弄清楚,她究竟顧慮著什麼,為何總是不願完完全全地敞開心房?對他,她又是怎麼想的?為何只要謝清婉說一聲,她便能毫不猶豫地答應延遲婚事?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傅明澤心口酸澀,一遍遍地深呼吸,平抑翻騰起伏的情緒。他翻身下床,進浴室洗了把臉清醒清醒,接著來到廚房,坐在吧台邊,看著那道窈窕的身影為自己忙碌。
她一面熱粥,一面用果汁機打了蘋果泥,連同蜂蜜檸檬水端到他面前,要他吃粥前先補充點維他命C.
他慢慢地自蘋果泥吃,空空的胃墊了點東西,舒服多了,檸檬水也滋潤了他乾焦的喉嚨。
接著她才端上粥,配了幾盤清淡不油膩的小菜,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我喂你吃吧。」她拿起粥碗和湯匙,作勢要喂他。
他嚇一跳,身子不覺往後仰。「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她打量他微微握尬的表情,粉嫩的櫻唇嘟起。「傅明澤,你這人真不可愛。」
「嗄?」他一愣。
她拿湯匙柄輕輕點他鼻尖。「都生病了,你就不能對我撒撒嬌嗎?你沒看電視里那些男主角,生病了都像小孩子一樣對女主角撒嬌嗎?」
撒嬌?傅明澤惘然。他不會。從小就沒有撒嬌的對象,就連他親生母親也不容許他耍任性。
他習慣了自立自強,到了江家也一樣,即便江叔待他和藹,他也從不覺得自己能像個孩子般依賴。
江雪看著他傻愣愣的表情,心房一軟,不覺擱下粥碗,雙手捧著他的臉。「跟我撒嬌嘛!好不好?」她一口一口地親吻他,睇著他的眸柔媚閃亮,像能滴出水來。「明澤乖,讓我喂你,乖喔。」
她這是拿他當孩子還是當小狗哄?她以為他是雪球嗎?
傅明澤很想維持淡定的神情,但他的臉卻窘紅了,也不知是不是燒還沒全退的關係。
他眨眼躲著她甜膩的親吻,胸口那把殘餘的怒火早已熄滅無蹤,對她,他就算生氣也氣不久。
也罷,他也明白她這是藉此來向自己求和,可要他當作昨天的爭吵不存在……
「我還是自己吃。」他努力板起臉。
她失望地嘆息。「好吧。」
他拿起瓷湯匙,雖然吃得慢,還是將整整一碗粥配著小菜吃完了,她也陪他吃了一碗,見他胃口不錯,偷偷抿嘴笑。
「好不好吃?」
「嗯。」
「吃完了應該怎樣?」
他不解。
她指指自己豐軟的臉頰,給他提示。「就不會表達一下感謝喔?」
他會意,一時窘迫不安,見她小嘴又嘟起,墨睫撲閃撲閃地像是傾訴著哀怨,他嘆口氣,認命地傾身過去,在她粉頰上啄一口。
她喜得眼眸一亮,被他親過的地方隱隱暈紅,為了掩飾嬌羞,她故意用一種寵小孩子的姿態,伸手揉揉他下巴,又摸摸他的頭。
「這才乖!」
他窘得不知該說什麼。
收拾好碗筷,她見他仍愣愣地坐在吧台前,心念一轉,狡黠地眨眨眼。「你流了一身汗,要不要我幫你洗澡?」
「不用了。」他怕這一洗,不只燒沒退,反而因熊熊燃燒的慾火讓病情加重。
「好可惜!」她站在他對面,雙手托著下巴,眼眸亮晶晶的。
「我還在想幫你這個大男人洗操,不曉得會是什麼感覺呢!是不是就像幫雪球洗操一樣?」
這話又似調侃,又似挑逗,傅明澤心臟跳漏幾拍,好不容易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小雪,你該回去了。」
「什麼?」江雪一愣,臉色微微刷白,沒想到在如此曖昧的氛圍下,他竟還開口趕自己離開。
「要不要打電話請司機來接你?」他低聲問。
她咬咬牙,極力壓抑心口那股不甘的委屈。「我是自己開車來的,而且外面在下雨,我不回去。」
他直覺打量窗外天色。「雨下得很大嗎?」
「氣象預報說今天晚上會有豪大雨。」她懊惱地強調。「就算是小雨好了,你就捨得趕我走嗎?不覺得我在雨天開車會有危險嗎?」
是有點危險。
傅明澤動搖了,來到陽台落地窗前,觀察窗外逐漸增強的雨勢。
察覺他的猶豫,江雪抓緊機會。「總之我今天一定要留下來!」
他無聲地嘆息。「好吧,你留下來。」
江雪聞言,立時展顏一笑,他假裝沒看到她宛如計謀得逞的燦爛笑容。
雖然答應她留下來了,他卻不肯跟她同床睡,說是怕把感冒傳染給她,要她去睡客房。
「萬一你被我傳染也病了,我反而更麻煩。」這是他的理由。
她不相信,心下黯然。
他終究還是不願碰她嗎?這是否代表了他在他們之間畫下一道清楚的界線?
他不想與她同床,她也不好厚顏糾纏,只好乖乖地在客房睡下了。
兩人分睡兩間房,隔著一道牆,心裡卻都挂念著彼此,輾轉反側,聽著窗外雨聲淅瀝。
半夜,傅明澤被連續幾聲的雷響驚醒,他茫然睜開眸,房內只亮著一盞小夜燈,映出門口一道半隱在黑暗中的纖秀身影。
是江雪,她穿著他的格子法蘭絨襯衫,抱著個大大的枕頭,小臉蛋雪白,水眸似是氤氳著某種委屈,楚楚地望著他。
又一道亮晃晃的閃電,接著是一陣彷彿能劈開山河的憤怒雷鳴。
他看見江雪的身子顫了顫。
他忽然想起她小時候最怕打雷了,每逢雷電交加的時候總是希望有人陪,偏還老愛撐著一副倔強的模樣。
以為她長大以後,這樣的小毛病應該早改掉了,沒想到還是怕……
他心一軟,大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上來吧!」
沒讓他有時間後悔,她飛也似的跳上床,柔軟的胴體偎進他懷裡。
「別怕,只是聲音大了點而已。」
她才不是怕打雷,她怕的是他不理自己。
江雪心酸地尋思,不覺用臉蛋蹭了蹭他,小手抱著他的腰。
他以為她是被雷電嚇到了,又是好笑又是憐愛,輕輕地拍撫她背脊,低聲哄著。「我會陪在你身邊,閉上眼睛乖乖睡。」
她吸了吸鼻子,本來是希望他生病能對自己撒嬌的,結果反而是自己對他撒嬌,可能夠這樣親近地偎著他,她依然覺得幸福。
「你抱著我睡好不好?」她細聲細氣地問。
「好,我抱著你睡。」
「一直抱著我?」
「一直抱著你。」他柔聲許諾。
她心口一扯,止不住滿腔酸楚。
總是這樣的,不論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惹惱他,當她需要他的時候,他仍會毫不猶豫地包容她。
從前世就是如此,他總是默默守護著她,體貼著她。
想著,江雪驀地感到驚慌,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攫住她。
會不會其實他上一世一直就是愛她的?
是她自己不懂珍惜,才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他的真心,最後反而把他推到謝清婉身邊?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對他造成的傷比自己所想的更深更重,她太對不起他了!真的很對不起……
「明澤。」她哽咽地喚,在他懷裡縮了又縮,緊緊地貼著他。「你不準放手喔,要一直抱著我,永遠、永遠……」
她作了個惡夢。
夢裡,她又回到前世,回到他臨死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