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憶
胸口只餘下了一口氣的雲伯抖顫著嗓音念完了這番話,他是如此的投入,郭彬口信中蘊涵的深情他都完整地傳達了出來,他在隨著郭彬的笑而笑,隨著郭彬的詼諧而輕鬆,隨著郭彬的沉重而深沉,以致於他傳達完這番話就再也沒有了一絲氣力。他只覺他的魂靈在從軀體中一絲絲剝離,他在輕飄飄地飄蕩,在脫離這個世間,這一切的感覺,他都感到是那麼的陌生。在他的意識即將消逝的那一霎那,他突然有了一絲明悟,他將馬上見到他的郭將軍,他又能追隨他的將軍了,這,讓他心中一下盈滿了喜悅,情不自禁地高呼道:「郭將軍,葉縱雲來了!」
葉縱雲在念著,岳嘯在聽著,整個過程中他都靜靜地坐在榻邊,只是神色已不復平靜,郭彬的死訊徹底擊倒了他,他的面色在不斷變換著,一會青,一會紅,一會紫……,原本如冠玉般色澤純凈的臉龐一時間色彩雜陳,原本靜若止水的心緒也已鼓沸了起來,強自克制才聽完了葉縱雲的轉述。
葉縱雲臨死前的高呼之後,營帳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岳嘯、滿帳的兵士都如魔障了般呆立著,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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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闊的校場正中,壘起了一座丈許的土台,土台上置著林林錯錯擺放的乾柴,身著甲胄的葉縱雲安然躺在這柴禾之上,岳嘯手中擎著燃燒正旺的火把,步履沉重的走向土台。來到土台之下,他高舉起手,緩緩地把火把遞向柴禾,本來簡單之極的動作,自己握慣了長槍、利劍,無情斬殺了數不清的敵人的右手現在卻在微微顫抖著,可他手的抖動卻不影響已經接近了土台頂端的火焰無情地吞卷著那深秋乾枯的柴禾。
烈火,熊熊燃起,葉縱雲那張洗盡了血污的臉龐在火光的掩映下是那麼的安詳。岳嘯出神的凝望著這堆火焰,忽然高舉起左手,高呼道:「恭送大燕國上將軍郭彬麾下先鋒、都騎尉葉縱雲將軍!」
高亮的語音在這片開闊地上飄蕩著,密密圍著土台的兵士們整齊地舉起左手,跟著岳嘯高呼著:「恭送大燕國上將軍郭彬麾下先鋒、都騎尉葉縱雲將軍!」
柴禾燃盡,只留下了一堆殘留著餘熱的灰燼。岳嘯一身素白,額纏一縷窄窄的白綾,手上套著厚厚白紗,腳上馬靴包裹著層層白布。他就這樣一身潔白,手中捧著一個白瓷罈子踏上了土台,在那堆灰燼前緩緩地跪下,不顧滾燙的余灰浸入骨子裡的灼熱,把葉縱雲的骨灰一捧一捧的捧進了白瓷罈子。
岳嘯手捧著白瓷罈子在肅穆靜立著的兵士的注視下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下了土台,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帥帳。
校場離自己的帥帳很近,可這次卻用了比平時兩倍還有餘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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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大!」岳嘯低沉著嗓音叫道。
「到!」一位全身黑甲的兵士應聲而入。
「把葉將軍的骨灰送到太原妥善安置。」岳嘯看著這位兵士,一字一字地說道。
「是!」狼大馬上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岳嘯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
得令的狼大依然是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轉身就要離開。
「回來,太原可能有變,注意點安全。還有,以後不要老是板著張臉。」
本已轉過了身去的狼大又轉了過來,本來面無表情的臉上這次帶上了一絲詫異,他似乎是想要確定什麼似的仔細地打量了下岳嘯。
「好了,沒事了,趕緊辦事去吧。」岳嘯不顧部下的驚訝,直接下了逐客令。
「得令!」狼大這次終於憋出了兩個字。
看著狼大離開的岳嘯有些疲憊地重重坐在椅子上。今天實在發生了太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唯一可以在他面前展現自己的真實,教會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父親,已經不在,一直提攜自己,亦師亦友的雲伯也已經離開了,自己又成為了一個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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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嘯在想念著那個清婉若海棠的女孩兒。
他們的初見,是在江南如煙的五月,暖暖的春風中,眼角還滲著血沫的冷峻少年沒有理會如雨點般不斷落在他早已腫脹不堪的面龐上的拳頭,徑直把手伸向在正在毒打他的乞丐背後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柔聲說道:「走,跟哥哥回家。」
自此之後,原本孤獨的少年的身後跟著了一個總是拖著鼻涕,怯怯叫著哥哥的小女孩。少年總是會領著小女孩在這座江南小城的垃圾堆中穿行,他們是在這尋找他們生存的希望。
當女孩的羊角小辮變成了散散落落地披在肩上的長發,少年原本瘦弱的身形也已偉岸。十年的時光,能改變太多東西。聰穎的少年,靠著自己的冷峻與無畏,成為了第五部隊成立以來最年輕的教官,軍界最年輕、最有前途的少將。而驚才絕艷的女孩兒,完成了學業之後,一顆芳心完全放在了給予了她一切的哥哥身上。
濃濃的幸福籠罩著兩個飽經了苦難的人兒,他們的結合在所有人看來只是水到渠成,可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原本一無所有的他們,為得到這些,付出了多少。
那一天,岳嘯永遠都不會忘。在血與火中翻滾了一個月的他興沖沖地回到家,卻沒得到嬌妻充溢著喜悅的擁抱,看到了只是她冷冰冰的屍體,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他們的愛巢里,臉上沒有痛苦,只是還未閉上的眼睛里滿是期待。
「哥哥:
若若走了,不能再陪哥哥了。
哥哥,你不要傷心,若若欠哥哥太多,再讓哥哥傷心,若若就是死了也不會安心的。
哥哥,若若用你教我的功夫廢了那個混蛋,若若是乾淨的,若若只屬於哥哥一個人。
哥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好愛好愛你的若若
整個世界都黯淡無光了,岳嘯只會把手中的那張紙箋翻過來覆過去,若兒原本清逸的筆跡已歪歪扭扭,可想而知當時她當時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岳嘯痛苦地抓著頭髮,一向沉穩的他現在卻茫然無措,他只想找到那個該死的畜生。
可當他把那個前國家領導人的寶貝公子踩在腳下,看著自己手中的軍刀一刀刀地刺進這個太子黨正急劇跳動的肌肉,看著殷紅的血液沿著血槽奔涌而出,他心中殊沒有報仇后的快感,宰了這個人渣又如何?自己親手把他送進了監獄,可他手段通天,儘管所作所為喪盡天良,可自己一轉身他不還是大搖大擺地出來了?他的命能換回自己的若兒?
岳嘯的心死了,很快他就去自了首,這人世間,已沒有了任何值得他眷念的物事。
隨著一聲槍響,一切都似該結束了。
可一切都是那麼莫名其妙,那麼的不可解釋,自己來到了這個時空,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己還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再在逃亡中遇到了郭彬率領的大軍,並蒙他眷顧,成了他的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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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有十年了吧,想想這個世界也還真是有意思,還是自己熟悉的中國,只是歷史在朱溫那兒拐了個彎,朱溫竟然成了中興唐帝國的名將!岳嘯儘管愁腸百結想到這滑稽之處也不禁撇了撇嘴。拉回走岔的思緒,岳嘯又沉浸在回憶之中,是啊,十年了,十年時間把自己和自己完全隔離開了,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只單純的存在在那遙遠的時空,和自己全然沒了關係,而自己也已完全適應了這兒的生活,這兒的一切。自己的戎馬生涯是從三年前開始的吧,嗯,自己現在的身體眼下大約是十八歲吧,想想義父、雲伯看見自己初次殺人卻毫無懼意的那番驚訝勁,是啊,他們能不驚訝嗎,任誰看到一個十五歲的半大小子殺人不眨眼都是要驚訝的啊,這三年來,自己跟著義父四處征戰,為大燕滅亡抱著遼國大腿狐假虎威的北漢立下了不小的功勛,也混下了一個狼騎將軍的美稱,這是因為自己手下有一支百戰百勝的狼騎。
可當自己完全適應了這個世界,消弭了前生的悲痛的時候,這個世界卻又強加給了他更大的痛苦,想到這,壓抑了許久的悲憤爆發了出來,岳嘯一拳重重地砸在了那厚實的几案上,使那几案在頃刻間碎成了一堆木屑,一拳之威竟壯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