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跟我走
前世也是教過學生的,對於古人如何教學,蘇木還是非常好奇的。本以為韶老先生教起學生來必然是之乎者也搖頭晃腦,做為一個現代人肯定會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可沒想到這一聽,居然完全聽得懂。
一來,他本就是研究這個的。二來,這具身體的前主人雖然有些呆傻,可在父親的嚴厲督促下,花了十幾年功夫將四書五經囫圇吞棗生生地背了下來,韶泰剛一開講,蘇木就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出處。
今天講的是《大學》中的一句話:「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這句話其實很簡單,說的是君子修身,慎其獨的好處。
還別說,韶泰的學術水平真不錯。短短十幾個字,這老先生引經據典洋洋洒洒居然講了將近半個時辰,然後又讓學生討論。
課堂氣氛活躍起來,就有學生道:「潤,是華美。廣,是寬大。胖,是舒展的意思。人若富足,自然用度充裕,而華美其屋,人若有德,自然誠中其外,而華美其身。」
又有人道:「有德之人,心中沒有漸沮,自然廣大寬平,其發於四體,亦自然從容舒展,渙然是個有德氣象,所謂潤德其身者如此。」云云。
韶泰不住點頭,用欣慰的目光看著學生們:「與治同道,與亂同事,都在一念上分,是個初發動的機括,誠不可不慎也!」
蘇木聽得好笑:不就是個心寬體胖,沒有思慮之人,自然要長肉,簡單的一個道理,卻宏篇大論了半天。還有,眾人所討論的,有德自然有財,就能發財,簡直荒謬。說提高自身修養就事論事即可,偏偏要拿些好處出來誘惑,儒家的學說,有的時候也功利得緊。
他心中思索,若換成自己來解釋這句話,其實也很簡單:德性雖然不能給人現實的利益,可卻能改善身心,讓自己心胸開闊,不局限於蠅頭小利。有了這種心態,做起事來就會具有開闊的眼界,必然有一番成就,所謂高度決定視野。
在心裡將儒家經世致使用的學說和現代人的理念逐一對照來看,還真有些意思。
如此,這一堂課聽起來倒也不顯得那麼枯燥,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
韶泰放下手中的書,喝了一口已經冷透了的茶,最後說:「下一課定於本月十五日,回過頭去講『邦畿千里,惟民所止』那一句。」
大約是有些意尤未盡,老父子接著解釋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國家應該使人民安居樂業,反過來說,只有有人的地方才能構成國家。因此,國家應該以人為本,君王絕對不能凌駕於人民之上。」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間聽到「鏘」一聲。
然後是憤怒的叫聲:「無君無父,這是要反了嗎?」
眾人都是一驚,同時回頭看去,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學堂的門口站著兩個軍漢,一高一瘦,腰上都挎著一把腰刀。
高個子那人大約十七八歲,一臉稚氣,已經將腰刀拉出一截,露出半截銳利的刀身。
學堂里頓時一靜,同時用看神經病一樣的表情看這高個軍漢,面上全是鄙夷。
蘇木看得心中也是一樂,這傢伙還真是莫名其妙。韶泰剛才這句本是聖人之言,而且他口中的人民二字可不是屁民,而是士。明朝本是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而君權確實也沒辦法凌駕於官僚集團之上,不但如此,皇帝還非常受氣。
即便到了清朝這種高度中央集權的朝代,君主表面上還是要做出一副與文人共有天下的假象,比如雍正在殿試的時候就以這句話作為考題。
這個軍漢拿著著一句話就叫嚷著無君無父,純粹就是上綱上線,沒事找事,顯然是個沒文化的粗人。
韶泰心中雖然不悅,卻自重身份,鼻子里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那矮個軍漢見高個子亂說話,嚇得面上變,喉結咕咚幾下,然後賠笑著施禮:「韶先生,這廝是新人,不懂得說話,你老人家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粗人一般見識。」
忙拉了高個子一把:「大個子,還不向先生賠禮?」
叫大個子那人,抓了抓頭,滿面的疑惑,嘟囔了幾句,就拜了下去,顯然有些不服氣。
「罷了,起來吧,你們是胡百戶百戶所的?」韶泰摸了摸鬍鬚。
矮個子軍漢:「回韶老爺的話,正是,百戶派小人等過來問你老人家……」
韶泰擺擺手,「等下再說。」就讓庠生們散了堂。
見眾人散去,蘇木上前同韶泰告別,正要離去,韶泰卻將他叫住,說是等下有話要說。
蘇木無奈,只得立於一旁。
等人都走盡,韶先生才問那矮軍漢:「說事。」聲音盡顯威嚴。
矮軍漢賠笑著將一大包禮物奉上:「稟韶老爺的話,我家胡百戶大人說了,想請你去胡家坐館,提攜胡家子弟,這是今年的束修,還望老爺收下。」
韶泰哼了一聲:「胡百戶本是軍戶,他族中子弟都有軍籍在身,將來又不能科舉入仕,念什麼書?」
矮軍漢更是局促:「韶老爺大約還不知道,我家胡老爺以前本不是軍戶,後來娶了我家夫人,這才繼了百戶軍職,胡家子弟可是農戶。還有,我家老爺說了,有什麼類那個類……」
矮軍漢有意討好韶泰,想在他面前拽文,可想了半天,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個詞來。
一張臉頓時憋得紅了。
原來,胡百戶本是破落戶出身,早年窮得狠了,這才一咬牙當兵吃飯。此人又頗有心計,用了些手段討了上司歡心,這才做了人家的女婿,頂替了百戶軍官的位置。
他這幾年生意做得大了,手中缺乏人才。又有意提攜家中子弟,這才興起了給族中請一位先生的念頭,這才求到韶先生跟前來。
韶泰忍俊不禁:「有教無類。」
另外一個叫大個子的軍漢這才叫了一聲:「正是這個字。」
韶先生:「若是請館給族中子弟發矇,本縣也有不少有功名的秀才。本教諭可以給你家胡百戶推薦一位。」
大個子又叫道:「我家老爺說了,你是咱們保定最好的,除了你不請別人。還有,剛才先生講的課,咱一句也聽不懂,肯定是個有大學問的。換別的人來當先生,我不服。」
蘇木和韶泰互相看了一眼,都笑起來。
矮軍漢被大個子搶了話,不滿地看了同伴一眼,又賠笑道:「韶老爺,我家老爺說了,聽聞縣學經費短缺,願意每年資助三十兩白銀。當然,韶老爺的束修另算。」
「我缺區區幾兩束修嗎?」韶泰收起笑容,冷哼一聲:「你們胡百戶有意興辦文教,倒是一片熱忱,我也不好冷了他的心,你們回去吧,東西我收下了。」
矮軍漢大喜:「多謝韶老爺,多謝韶老爺,小人這就回去報喜了。」
大個子抓了抓腦袋:「韶老爺,你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
矮軍漢大驚:「大個子,別亂說話……你這個笨蛋,竟然對韶老爺無禮,還不快快跪下賠罪。」
「免了。」韶泰此刻已經知道這大個子就是個夯貨,也不計較,語氣緩和下來:「回去對胡百戶說,等縣試發完榜,我就過去。」
兩軍漢這才歡天喜地地告辭而去。
蘇木在旁邊站著聽了半天,早就不耐煩了,上前一施禮:「恩師將學生留下來,可有吩咐?」
韶泰:「子喬,你縣試的文章為師已經看過,大概意思和格式都是對的,老成穩妥,叫人挑不出錯來,今科肯定是中了,即便是四月份的府試也大可去試試。不過,若要想在科舉一條路上有所成就,還需多讀書。聽人說你以前一直患有痴病,最近才算好完全。別的童子六歲發矇,十年寒窗下來,到你這個年紀,提筆能文,脫口成章,卻不是你能比的。」
道理說得對,蘇木心中深以為然,就基本功而言,自己還真沒辦法和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相比。在老夫子面前,他也只有俯首帖耳聆聽教訓的份兒。
韶泰的語氣並不因為蘇木的恭敬而緩和下來,反更嚴厲:「就你那張卷子來看,雖然寫得還成。可看得出來,其中卻用了不少心機。比如有些詞句細節方面,本一個字就能將意思說盡,你卻故意放過,顧左右而言他。想必是學業不精,不知道該如何寫,有意識地迴避了。作文作得如此油滑,有違聖人之道。」
蘇木有些駭人,他不會用文言文寫作,為了避免出醜,這才不得以而為之。卻不想韶泰的眼光毒辣至此,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是自己的短板,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先生教訓得是,學生以前從未進過學堂,學養不足,慚愧。」
估計是很滿意蘇木的坦誠,韶泰道:「知恥而後勇,你也不過十**歲,就算現在開始讀書也不遲。趙知縣也是四十齣頭才中了進士的,你還有大把的光陰。為師要去胡百戶那裡做西席,你也一併過好了。以你的文章和才氣,若從頭學起,三五年之內未必沒有造就。此事就這麼定了,下去吧。」
從縣學出來,蘇木心中很不以為然。
讀三五年書,還是算了吧。與其將時光浪費在皓首窮經,過科舉這條獨木橋,還不如干寫其他有意義的事情。
家裡都窮成這樣,別說三五年,只怕三五月都挨不過去。
讀書固然是一件好事,我眼前的情形,挪大一個保定府還安得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嗎?
反正我今天已經來過縣學了,場面已經走到,至於發榜後去不去胡家的私塾。
誰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