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陰差陽錯把名報
縣衙門距離蘇木家大約一里遠,門口正對著兩一橫一縱兩條街。
縱的那條街名字很俗,衙門口,當初取這個名字的人也夠懶的。
橫的那條叫書院街,因街邊的縣學書院而得名。明朝乃天子於讀書人出身的官僚集團共治天下,以文教興國。縣衙門和縣學是國家機器中最重要的兩個部門。
正是吃午飯的時節,加上又不是趕場天,街上只稀稀落落幾個行人,顯得很是安靜,有朗朗讀書聲從縣學里傳來:「《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佳人。宜其佳人,而後可以教國人……」
正是《大學》中的名句,意思是:詩經上說,桃花絢麗多彩,枝葉多麼繁茂,這位女子出嫁,一定會讓一家人都其樂融融。一家人和睦,而後才能教化全國的人。
蘇木心中感慨,忍不住吸了一口氣,這情形讓他回憶起大學里的情形,書香四溢,古雅之風,中人慾醉。
今天的天氣有些熱,縣衙門口立著兩個衙役,二人被太陽曬得有些懶,身體也是歪歪斜斜的沒個正形。
見蘇木朝裡面走,一個衙役才直起身體,伸手將他攔住:「幹什麼的?」
蘇木一拱手:「在下想求見縣尊大老爺。」
大約是見蘇木一身讀書人打扮,衙役也挺客氣:「可是來報案的,看你徑直朝大堂闖,應該是刑事案子?」
蘇木忍不住一笑:「卻不是。」
「哦,不是刑事案子怎麼走正門。若是尋常民事糾紛,得去二堂,還有啊,看你模樣也是個讀書相公,怎麼不知道這點。若是民事案子,得先找宗族的族長,實在解決不了,才會同里、保報到縣尊大老爺這裡。」
蘇木沒想到古人還有這麼個講究,一楞,這才想起,明朝雖然是中央集權制,可政令只能下到縣一級。民間若有事,得先由宗族自行解決。若是越級上報,官府根本不會受理。
皇權、政權、族權,一級一級,構成一個呆板而井然有序的社會形態。
蘇木:「在下不是來報案子的,就想拜見一下縣尊。」
衙役:「原來如此,縣尊大老爺本就是進士出身,他老人家說了,若是有士子來訪,不得無故阻攔。還請教你的名諱,是什麼功名,小人也好去通報。」
蘇木:「我不過是一普通讀書人,卻沒有功名在身。」
聽到這話,衙役的臉色就淡了下去,說話也不客氣起來:「沒功名的讀書人……只怕大老爺不會見你,對了,說了這半天話,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啊?」
「我……叫蘇木。」
「蘇木,沒聽說過,我管你是蘇木還是蘇鐵,你一個平頭老百姓也敢來縣衙。快走,仔細吃板子!」說著話,那衙役就不客氣地伸手來推搡蘇木。
被人這一通搶白,蘇木脾氣雖好,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性,臉色一沉,拍開那人的手:「有話好好說,動什麼粗?」
衙役一時不防被蘇木將手拍得生痛,頓時就惱了。衙役在明朝屬於賤民,可在普通老百姓眼裡卻代表著官家。平日里作威作福慣了,別人見了他都是一臉的恭敬,什麼時候遇到過這種不開眼的人。
就決心好生整治一下這個黃毛孩子,他便將怪眼一翻,上下打量著蘇木,獰笑道:「好小子,你什麼身份,竟敢穿儒生袍服,拿下了!」
聽到這話,蘇木一呆,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背心立即出了一層毛毛汗。
原來,蘇木的父親本是舉人出身,他去世之後,蘇木窮困潦倒,身上的衣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早就破爛不堪。
當初他父親去世時,蘇木才十五歲,本就是長身體的時候,很快,舊衣裳就不能穿了。又沒有錢置辦,索性就將父親留下的舊衣服穿在身上。
明朝的士農工商不但階級分明,連穿衣服都有嚴格的制度。比如商人乃是四民之末,再有錢也不能穿綾羅綢緞,而有功名的讀書人則穿瀾衫,戴方巾,若是穿錯了就是一樁重罪,輕則罰款,重則被人揪去見官,打上幾十板子。
到弘治年間,資本主義萌芽初顯,社會風氣開化,商人穿綢緞,普通人穿儒袍也是常事,也不怎麼當真,官府對此的態度也是民不舉官不糾。
可也就私下偷偷穿穿,卻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中拋頭露面。
蘇木一身儒生打扮跑縣衙來,又得罪了衙役,眼見著就有大麻煩,心中一驚,腦子裡電光石火般一閃,想起上午在詩會時聽蘇瑞聲所說的還有幾日就是縣試,立即就有了主意。
他冷笑一聲:「吾乃儒家弟子,聖人門徒,讀的是聖賢書,雖然沒有功名,可這儒袍卻也穿得。今日來縣衙求見縣尊,實為報名參加童子試。你這齷齪小人不但不去通報,反惡語相加,辱我聖人門庭,該當何罪?」
這年頭,士與君主共治天下,書生的地位極高,蘇木將這一頂大帽子壓下來,那衙役臉色就變了。要知道天下讀書人本是一家,知縣大老爺兩榜進士出身,平生最喜讀書,這青年書生若真的將事情鬧大了,只怕最後吃苦頭的反是自己。
忙一拱手,涎著臉賠笑道:「蘇小先生原來是報名參加縣試的,不知者不罪,小的向你賠禮了,還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則個。」
見他前倨後恭,蘇木也懶得同這種小人置氣:「還不快帶我去見縣尊大老爺?」
衙役小心問道:「蘇小先生大約是第一次來報名參加縣試的吧?」
蘇木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略一遲疑:「怎麼說?」
衙役:「其實,不用去縣尊大老爺那裡的,直接去禮房就是,小的這就在前面帶路。」
說著話,就在前面帶路。
蘇木剛才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反正只要將他給騙住就行,等下見了知縣,才慢慢說清原由。卻不想這衙役當了真,將自己往裡面帶。
無奈之下,蘇木只得硬著頭皮朝裡面闖,一邊走,一邊拿眼睛四下觀察,看能不能恰好碰到本縣知縣。
走了兩進院子,過了大堂,等到二堂,就看到旁邊有一排平房,正是六房師爺的辦公場所。縣衙里除了知縣和縣丞兩個朝廷官員外,另外設置了六房,對應中央政府的六部。
最前頭的一間屋子正是禮房,從裡面出來幾個書生模樣的人物,一臉的激動,估計是剛報上了名。
屋中有兩個人,辦公桌前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是本縣的禮房師爺,正提著筆將考生的名字一一填在冊子上。
屋中的書架前則坐著一個中年文人,面容清俊,身材修長,看得出來年輕時定是一個美男子。他手中正捧著一本書看,也不理人。
衙役將蘇木朝禮房師爺那裡一領,說明了來意。
禮房師爺今天已經接待了不少考生,早已疲倦,也不廢話:「姓名,籍貫,年齡?」
蘇木:「拜見先生,在下蘇木,今日來此……」
師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蘇木是吧,籍貫和年齡?」一邊問,一邊將蘇木的名字填了上去。
蘇木無奈:「十九歲,家居水西門文廟街。」
「文廟街蘇家。」師爺來了精神:「原來你是蘇家的人,蘇家書香門第,前年你們家的蘇瑞聲就過了縣試,又在府試中拿了第九,可惜在院試一關落了榜,今年他應該能中個秀才吧,不知道和你是什麼關係?」
見同師爺攀上了交情,蘇木精神一振,道:「蘇瑞聲乃是在下堂弟,我今日里是想求見……」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那個正在看書的中年文士突然將手中的書一扔,對禮房師爺道:「將蘇木的名字從考生名冊里勾銷了,趕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