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藤鷹通

藤姬這才看見藤原鷹通，跟著行禮，只不過她的禮儀完全是平安京的風度了，哪怕面對異母兄長也還是以檜扇半遮面，口稱「兄長大人」。

藤原鷹通似乎有點局促，先回了禮，之後才看向江雪，語氣真誠地說：「雪姬先前的樂聲太美妙了，我完全沉浸其中。」

江雪微笑著點頭，並沒有特別去謙虛幾句，而是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坦然接受了這個稱讚。

「很高興鷹通兄長喜歡我的音樂。」

江雪打從心底相信自己在音樂上的造詣當得起「美妙動人」四字，並不想違心地說「我還有很多不足」。

這種出自傳統教育而來的假謙虛曾經長久地令她不敢去宣示展現自己的才能，但是，有人改變了她這樣的觀念，給了她能夠直面自己得意長材的信心。

這種自信來自於漫長時間的積累，來自於每一次演奏音樂時聽眾被感動的神情，來自於江雪授業恩師許她出師時的勉勵。

江雪學成樂理的那個世界是一個以音樂為根基的世界，一國興衰有賴於樂師，樂師的雙手可以創造出奇迹。

天音閣、曠修坊、妙音宮、高山流水館，俱是彼世頂尖樂師棲身之所，四國之內各為魁首。

她入高山流水，學的是《樂術九章》，技法之中她不算頂尖，情意之間當屬她為首。

四國斗樂，她力壓群雄，獨佔鰲頭。

從那之後，她才終於改掉了逢人誇獎便要謙辭的習慣，因為她再說謙辭，反而更被人當做炫耀，而坦然接受讚譽更顯真誠。

肩負「第一」的名號越久，她也就越發自信而驕傲。這種因時間而積累的驕傲絕非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反而恰到好處地體現出頂尖樂師的氣場。

藤原鷹通有一位極擅笛子的友人，本身對音樂也有著不俗的鑒賞能力，因此他見到「妹妹」被稱讚后黛眉微微上挑的自得之意后並不氣惱，只覺可愛。

對自己擅長之事充滿自信，這本也是他的性格之一。

「雪姬、藤姬，我們一起進去吧。」

藤原鷹通細心地注意到了站在江雪身後的藤姬看來有些不安，於是出言邀請二人一起入內。對這個妹妹他早有耳聞——因為與藤姬來往密切的橘友雅正是他那位擅長笛子的友人，只不過由於種種原因，藤原鷹通並沒有經常去探望藤姬，只能暗中照拂一點。

江雪微微一愣，下意識回頭去看藤姬。

如果只有她們，路上有可能還會遇上其他刁難，和藤原鷹通一起的話，大概就不會有什麼了。

這是一個非常善意的邀請——江雪以她對平安京的了解這樣判斷。

不過，到底要怎麼決定，還是該聽藤姬的意見。

藤姬也有些發愣，過了會兒才心懷感激地笑著輕輕點頭。

平時很多事情江雪都按照藤姬的意思來，藤姬也習慣了照顧「還不適應平安京」的姐姐，但現在兩人並不是在藤姬的別院，而是在藤原本家，如果首先做出回答的不是年長的江雪，一定會給江雪帶來不好的影響，於是藤姬只是給了江雪暗示，並沒有直接開口。

江雪會意地對藤原鷹通點頭，笑著說：「那就謝謝鷹通兄長了。我第一次來這裡，不認識路，還怕過會兒會走錯地方呢，那就丟人了。」

藤原鷹通聽出江雪有拿她自己說笑的意思，以他的個性當然不會去接這種話題往下調笑，而是盡職盡責地擔當起兄長的責任，將兩位久不回本家的妹妹往內領去。

幾人路上時而遇到藤原家的人，由於藤原鷹通在年輕一輩中名氣不小，分家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看到藤原鷹通全都是以巴結為主，連帶著江雪和藤姬都收到了不少濺射出來的讚美，譬如「不愧是星之一族的後裔果真清凈脫俗」、「從大唐而來的公主與眾不同」等等。

還有一些適齡女子直接對藤原鷹通吟和歌，侍女們看到藤原鷹通常常紅著臉上來說話，到後來這位臉皮薄的少年只好強行板著臉做出生人勿進的模樣，活生生把後面看熱鬧的江雪給憋笑憋得肚子疼。

說是年輕有為，算起來大概也就十八歲吧？

只是由於貴族習慣元服早，早早算作成年進入官場，這才會有十八歲的少年入仕六年這種情景。

橘友雅萬花叢中過，藤原鷹通居然對女人十分不善應對，這一對摯友也是有趣的很。

一年裡，藤姬難得回到本家一次，現在她也有些緊張，因此她借著袖子的掩飾悄悄抓著江雪的手，並沒有留意到前方藤原鷹通的窘境。

好在這段路不算太長，藤原鷹通終於全須全尾地把江雪和藤姬兩人帶到了內院，之後男女親眷就要分開了。

藤原鷹通還在考慮措辭，江雪已經因為裡面那一大群「鶯鶯燕燕」秒懂眼前的情況，體貼地搶先開口說：「到這裡就行了，多謝鷹通兄長，稍後再見。」

藤姬跟著道謝。

藤原鷹通客氣地回答：「這是我應該做的。雪姬、藤姬，再見。」

江雪目送藤原鷹通離開，還想跟藤姬討論一下這個「初次見面」的「哥哥」，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刻意的咳嗽聲，她順著聲音看過去，就看到藤姬微微挑眉斜著眼睛用一種十分微妙的表情看著自己。

「呃？藤姬，怎麼了？」

藤姬左右看看，確定其他人離得夠遠，這才輕哼一聲，低聲說：「雪姐姐好像很在意鷹通兄長大人。」

這語氣聽起來也很微妙啊。

「是啊，是有些在意……」江雪才這麼說就發現藤姬的神情更不對勁了，趕緊話鋒一轉說，「因為我以前都沒有兄弟的嘛，第一次被兄長照顧，感覺……非常新鮮？」

藤姬抬頭看著江雪，目光中滿是懷疑和審視。

「只是這樣嗎？」

江雪極力做出真誠的表情。

「那當然啦！還會有別的什麼原因嗎？」

藤姬稍微湊近一些盯著江雪看了會兒，看到江雪都有點心裡惴惴不安了，藤姬這才退開到正常位置，輕描淡寫地說：「唔……或許雪姐姐不知道吧。按照大唐的習俗可能不行，但是按照京的習俗，異母兄妹的婚姻是被祝福的。」

「哈啊……？等、等等，藤姬你說什麼？」

江雪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幻聽。

這還是星之一族一心侍奉龍神的藤姬嘛？

說好的清凈聖潔呢？

怎麼忽然就扯到這個話題了啊？

藤姬卻把江雪的驚訝當成了並不知道這樣的習俗，心道果然如此，之前毫無來由的氣憤倒是好了一些，語氣也就跟著柔和了，耐心解釋說：「由於伊邪那岐命與伊邪那美命結合繁衍眾神，其後我國一直有兄妹結合的傳統，貴族之中為了保持血統純正尤其如此。唯有同父同母的兄妹不可通婚，否則將被眾神所棄。」

江雪目瞪口呆了三秒后提出疑問：「同父異母的兄妹與同父同母的兄妹有多大的區別呢？」

藤姬忽然垂下眼帘，似是無奈又似諷刺地揚起嘴角，搖了搖頭，近乎嘆息地說：「當然不同啊。雪姐姐知道京素來有走婚的傳統吧？異母兄妹在成年前很少會見到，與陌生男女並無區別，同母兄妹幼年吃住在一起，當然不能通婚啊。」

江雪眨了眨眼睛，有點發愣地回答：「我知道走婚……走婚是說男方到妻子家裡過夜，白天離去……」

呃，白天離去，只有晚上乘著牛車過來，也可能壓根沒來而是去找情人了。

如果子女都跟著母親住，那的確是不太會見到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啊？

不但兄弟姐妹見不到，父親也沒見幾面吧？！這種情況下估計是沒有*的真切感受，搞不好還跟華夏表哥表妹一樣有種別樣的親切感呢。

然後加上變態神話理論就成了異母兄妹結婚棒棒棒？

「……好吧……」

等會兒，怎麼她都被繞進去了！

江雪回過神趕緊申辯：「可是我並沒有考慮這些啊！」

藤姬見到江雪的窘態反而笑了，眼珠一轉，一本正經地打趣：「其實在藤原家的適婚男子里，鷹通兄長大人是很不錯的，血統純正、出身高貴，雖然不是正室的孩子，但從小被正室帶在身邊撫養，素來受到父親大人倚重，是一位年輕有為的正人君子。儘管有賴通殿下在，鷹通兄長大人不太可能接掌藤原家，不過想來他也不會讓妻子過得落魄。」

江雪乾巴巴地說：「那還真的是很好的結婚對象啊……不過我暫時無意考慮這些。」

藤姬莞爾笑道：「那麼，等到雪姐姐考慮結婚的時候，請務必讓我來參考婚約對象啊。」

「……好的。」

江雪有點想靜靜。

不要問她靜靜是誰。

把那個一心一意侍奉龍神、不與俗接的藤姬還給她好嗎？

內院常常是女人的天下。

藤原家族聚會，以藤原正室夫人為首，一大群貴婦與貴族少女聚集在院中，華麗的衣服遠看光彩奪目，精美的檜扇色彩紛呈，一群人對著和歌你來我往，看起來十分風雅。

當一群人很有秩序地用扇子遮住臉笑得花枝亂顫鉛粉亂掉的時候，江雪默默看向藤姬。

「藤姬，我不太想過去……我們能不過去嗎？」

「……應該……可以吧……」

藤姬不確定地說。

那位非常受寵愛的彰子殿下在正室夫人身邊，夫人的其他幾個女兒也跟在身旁，看起來已經沒有其他人過去的位置。

江雪已經過了裳禮年齡，按照平安京的習俗理應塗鉛粉，但是她壓根不想把那種有毒的東西往臉上塗。藤姬剛剛十歲還不到裳禮年齡同樣素麵朝天。

江雪穿著襦裙，藤姬雖然穿了十二單但是布料與顏色式樣都不出挑，相比其他「藤原家的公主」，兩個藤原本家的側室之女竟然算是衣裝樸素的！

因此，當兩人靜靜在人群邊緣的毯子上坐下的時候，內側有人發出了不屑的嘲笑聲。

藤姬有點不安地看向江雪，江雪笑著幫藤姬理了理衣服，壓根理都不想那些人。

——都沒有好感度的路人角色，有什麼好搭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