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第 131 章
這才數日未見,盛和帝彷彿彷彿老了十歲,只見他的臉色青灰,眼窩深陷,鬢髮已經全白,他的聲音虛弱低沉,胸口不時發出抽風箱似的聲音,好像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一樣。
寧珞驚呼一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道:「陛下……陛下你怎麼了?」
盛和帝笑了笑,只是那渾濁的眼睛中帶著血絲,再也沒了從前那睿智通透的光彩,田豐和鄧汝將盛和帝扶到了牌位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將軟墊墊在他的身後,這才默默退到了他的兩旁。
一見盛和帝這副病容,幾名老臣都圍了上來,神情震驚而沉痛,趙倬正顫聲道:「陛下怎麼如此病重,為何不讓臣等到寢宮覲見,臣等都不知道……」
「這才幾日怎麼就病成了這樣?」楊魯也有些急了,「太醫呢?都是吃乾飯的不成!」
盛和帝擺了擺手,低聲疲憊地道:「你們都要見朕,正好朕也有話要對列祖列宗講,索性便到這太廟一併見了吧。馮楠,北周的國書到了,寫了什麼,你給諸位大人說一說。」
鴻臚寺卿馮楠上前,從懷中取出了信箋:「諸位大人,昨日北周國書到了,乃新近稱帝的北周天子衛簡懷親筆所書,派人快馬加鞭送了過來,以後輩之禮執筆致謝陛下,懇請陛下能允他認定雲侯夫人為姐,懇請姐夫定雲侯景昀諒解從前的諸多無禮之舉,而應州都督寧珩被他蒙蔽,誤以為他已身亡更是讓他徹夜難眠。他欺瞞恩人,特剪髮一束,以發代首謝罪。」
「……朕在大陳流落數年,嘗盡人間百態,幸得寧珞、寧珩二人相救,隱瞞身份,實屬不得已而為之。而後暗中和舊屬聯絡呼應,以復仇複位為念,幸而和大陳利益相向而行,並未作出任何有損恩人名譽之事,此心灼灼,天地可鑒,望陛下收到此信明白緣由后,能對朕之罪過一笑了之……」
衛泗在信中言辭切切,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牽涉到的緣由,和那日金殿上景昀、寧臻川所言並無差別,而依信中言辭,景昀非但沒有和他有什麼交情,反而和他素有罅隙。
寧珞聽著聽著,心中一陣激蕩,衛泗雖然對她做出了那件不可饒恕的錯事,卻在危急關頭還是選擇和她站在了一起,這裡的事情不可能這麼快傳到他的耳中,想必是寧珩所在的北固城一有異動,他或者謝雋春便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百忙之中親自修書來解釋這樁因他而起的劫難。
趙倬正看著那一束黑髮,不由得怔住了:「這……這麼快……他們怎麼知道的?」
「北周信使到這裡最快也要半個月,顯然,這封信他們早就要送來的,和昀兒沒有關係。」盛和帝淡淡地道,「倬正,你不會以為是昀兒和他們串通一氣過來脫罪的吧?」
趙倬正跪了下來,神情愧然:「陛下,是臣誤會定雲侯了,只是當日金殿之上臣原本只是想和定雲侯當面問個清楚,卻不知道為何後來弄成了這幅光景……」
楊魯卻依然神情憤然:「陛下,就算定雲侯沒有通敵叛國,但陛下要顛倒血脈,認他為明惠皇后親子,這是萬萬不能的!原定雲侯夫人的侍妾便是人證,他是原定雲侯夫人親生,若他是陛下親子,只有一個可能……」
幾名老臣雖然都在猜測景昀的身世,可被楊魯這樣說出來還是唬了一跳,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靖王爺說的是那個青娘嗎?」寧珞冷冷地道,「她謀害主母原本該殺,是老侯爺心存善念才將拔舌流放,人證物證一應俱全,靖王爺可以去查一查,此等惡毒小人的話,能信嗎?」
「青娘是進侯府時昀兒已經兩歲了,她有什麼資格對昀兒的身世說三道四?」大長公主緩緩地開口,語聲凜然。
楊魯滯了一滯,正色道:「六妹,你也是皇室中人,該明白這血脈的要緊,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你是修道之人,我只問你一句,景昀他到底是不是你媳婦親生的?」
盛和帝的呼吸粗重了起來,寧珞的心也忍不住揪緊了,她知道楊魯為什麼會揪住這個問題不放,按照盛和帝以前的說法,他是想讓景昀記在明/慧皇后的名下,這樣便不會有損俞明鈺和景晟的名聲,更不會讓景昀背上一個私生之子的污名,要不然,若是會辱及生母,景昀是萬萬不會同意什麼認祖歸宗的。
大長公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念了一聲道號:「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自修道以來,不問俗事已久,當年也在陛下和明/慧皇後面前立下毒誓,絕不吐露分毫。現如今這情勢變化得我都弄不懂了,你今日非要問個究竟,我卻不能背誓,只能秉承道心答你一句,昀兒當年到了我定雲侯府,一直視我媳婦為親生之母。」
「你這是何意?我怎麼聽不明白了……」楊魯有些繞暈了,這話里話外,好像是在說景昀當年是被領養的,可又沒有點透。
大長公主垂眉斂目,再也不說話了。
盛和帝這懸在半空中的心落了一半,沉聲道:「皇姑放心,就算昀兒認祖歸宗,也必定將明鈺視為親母,不可能有半分更改。田豐,將起居注日常、還有太醫院的脈案給皇叔看一下。」
寧珞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盛和帝為了景昀的認祖歸宗,可算是算得面面俱到,連起居注和脈案都備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瞞過楊彥的眼睛。
田豐應聲而出,將手中備好的幾本冊子遞給了楊魯,特意翻出其中一頁,楊魯仔細看了看,掐指算了算日子,又忍不住那這幾本冊子對比了一番,這才抬起頭來一臉茫然:「難道……定雲侯真的是明/慧皇后所出……」
「朕的皇后和皇子,自然比你清楚,當年因為相師算命,昀兒和湛兒八字不合,留在宮裡有可能會禍及皇后和湛兒,朕才忍痛將昀兒送走,這些年,朕心裡一直萬分難過。沒想到今日要重新認回,還要如此大費周折。」盛和帝自嘲地笑了笑。
一旁的楊彥終於忍不住了,冷笑了一聲道:「父皇,光憑這侍寢和脈案也不是什麼鐵證,明/慧皇后當年身旁的宮女、內侍呢?不如一個個都叫過來分開審問,這十月懷胎要瞞過宮裡人的眼睛可不容易,更何況,難道一開始就知道八字不合了嗎?明惠皇后這一胎為什麼一開始就隱瞞得滴水不漏?」
田豐上前道:「瑞王殿下,當年明/慧皇後身子一直不好在後宮安心靜養,連後宮中饋都暫由他人暫代,除了幾個貼身的旁人都見不到;當年明惠皇後有孕后,陛下便心生不安,請了人看了相,這才秘而不發;而明/慧皇後去世后,貼身的兩名大宮女都自盡殉主了,其他幾名都按照皇后臨終的吩咐外放出宮了,天南地北的,不知道去哪裡找了。」
「田公公,」楊彥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這皇嗣之事何等要緊?自然是派人去找,天南地北也要找到,要不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豈不是也能隨便指著一個人說這是父皇的親生骨肉了?」
「彥兒……」盛和帝定定地看著他,眼中一片悲傷,「那你的意思是,寧可找上十年八載的證據,也不願意有個親兄弟?」
「父皇何出此言?難道這皇家的兄弟可以隨隨便便就相認嗎?他想要攀龍附鳳,先要看看他有沒有這個命,父皇你說呢?」楊彥的臉上堆著虛偽的笑意,眼中卻越來越冰冷。
楊魯連忙來打圓場:「陛下,彥兒也是一片好意,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依臣看,先找上一找看看有沒有人證再做打算如何?也不急在這一時……」
盛和帝只覺得喉中一股鐵鏽味傳來,眼前一陣模糊,他怎麼能不急?別說是十年八載,就算是十天半月,他現在都拖不起!
「皇叔……」他困難地擠出兩個字來,低低地喘息了兩聲。
楊魯大驚,立刻扶住了他,急出一身汗來:「陛下你別勞神了,趕緊去……」
「陛下,懿德太子妃陳氏有要事求見!」一名內侍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她……來做什麼……」盛和帝咳嗽了幾聲,心生煩躁,「讓她回去好好養病吧。」
「娘娘說,她有關於明惠皇后的事情向陛下啟稟……」那內侍小心翼翼地道。
盛和帝楞了一下,無奈地道:「那便……進來吧……」
陳氏是被人扶著進來的,臉色慘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這次大病,將她整個人的神氣都抽走了,唯有一雙眼睛,令人意外地閃爍著亮光。
「陛下……」她委頓著伏在地上,「臣媳聽說了……陛下在問明惠皇后和定雲侯……明惠皇后臨終前……是臣媳在侍疾……」
盛和帝的臉色一變,楊彥也神情一緊,忍不住走到了陳氏身旁,語聲陰柔:「皇嫂,你好好想想,這事關係重大,可不能有半點差池……」
陳氏仰起臉來,定定地看向楊彥,忽然笑了笑道:「皇弟你說的不錯,此事的確不能有半分差池,我明白的很。母后臨終前,拉著我和太子殿下的手,再三叮囑,日後一定要待元熹有如親弟,要不然她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我和太子甚為納悶,現如今一想,卻是母后意有所指,我等愚鈍,竟然現在才明白母后心中所想……」
此語一出,盛和帝怔在原地,在心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宮女們連忙上前將陳氏扶了下去。
「這……原來如此……」楊魯看著陳氏的背影喃喃地道,忽然便振作了起來,神情振奮地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既然如此,臣這就去準備宗譜玉牒,擇日便讓定雲侯認祖歸宗!」
「恭喜陛下。」幾名老臣紛紛圍了上來,都面帶喜色地恭賀。
唯有楊彥,神情漠然地站在那裡,語聲冰冷:「父皇,兒臣在父皇膝下二十多載,現今卻憑空掉下一個弟弟來,居然還是明/慧皇后親出,父皇厚此薄彼,實在讓兒臣寒心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