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
事實證明,平安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都是需要人全力以赴的大手筆。
趙璨之前開玩笑說這兩件事自己要忙「一陣子」,事實上,這些事他足足忙碌了兩年多,才完成了初步的目標。
現在江南那邊已經颳起了桑基魚塘的風,畢竟對於普通百姓來說,他們不會去考慮整個國家的糧食產量有多少,夠不夠吃。他們所能顧慮的,只有自己的這個小家庭。而毫無疑問,種桑養蠶順便養魚,要比種糧食的收入高太多,讓人怎麼能不眼紅?
況且官府也沒有阻攔,而是大力推廣,大家自然覺得這肯定是好的,於是盲目跟從。
海軍這邊的進展比較令人揪心。因為對外打出的是捕撈珍貴海產品的口號,所以訓練的地方被趙璨光明正大的放在了東南。正所謂燈下黑,齊王雖然也會讓人盯著,但是心理上就不相信這裡真的藏著什麼秘密,所以也不太關注,正方便了趙璨。
但因為是零基礎開始組建,現在的隊伍跟草台班子也差不多,目前還是在訓練士兵們海上的適應能力和生存能力。搭配上對外的那個說辭,他們與其說是「海軍」,不如說是「官方捕魚船隊」。
甚至有不少海軍士兵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們是從漁民之中招收過來,在這上面經驗豐富,如魚得水,也在捕撈上面投入了巨大的熱情。
除此之外,令趙璨哭笑不得的是,也不知道周圍的漁民們是怎麼得到了消息,又是怎麼想的,居然慢慢的開始跟在這個「官方捕魚船隊」後面一起出海。一開始只是零星的船隻,後來隊伍規模越來越大,現在周圍方圓數十里的漁船都有過來加入的。
反正對於絕大多數的漁民來說,他們的一生幾乎都是在船上度過的,在哪裡都一樣。
這並不是誇張,事實上,真的有些人生下來就住在船上,在陸地上沒有土地,也沒有房屋,除了下船賣魚之外,基本上不會到陸地上去。他們已經習慣了水上的生活,對於所謂「家鄉」自然沒什麼歸屬感,說走就走。
畢竟對於這些靠海吃飯的人來說,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而有什麼比跟著官船更讓人有安全感的呢?
事實也正是如此,加入了隊伍之後,在風浪來的時候,官船會組織大家結成船隊一起抵抗,小型的風浪幾乎都不會有什麼影響和損失,大大提高了大家在海面上生存的可能,收入也比之前豐厚了。
所以到現在為之,海軍做出最大的貢獻,就是給朝廷上貢了不少海產。所以這兩年來,皇帝的賞賜之中,金銀銅之類的已經很少了,都換成了珍珠珊瑚等特產,重臣們時不時還能吃到海邊送上來的新鮮海貨,海參鮑魚之類。
不過最近趙璨已經讓他們逐漸增加航行的距離,並且試著繪製海圖,不再跟那些民間的打漁船混在一起了。當然,留下幾艘船替漁民們護航倒沒有問題。
這種探索未知領域的工作總是充滿了危險,所以趙璨並不著急。畢竟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人,若是就這麼折損了,就太過可惜。通過這些工作來一點一點的磨練他們,循序漸進,將來才能得到一支精銳海軍。為此即便是多花費一些時間,也十分值得。
相較而言,反倒是造船那邊的進展比較快,現在已經能夠造出承載數千斤的大船了。雖然對平安來說還不算特別大,但對現在的大楚來說,已經完全足夠用了。
要不是有這樣的船隻,海軍那邊還真的不敢隨隨便便進行遠洋航行。
最後便是推廣優質糧種這件事。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出於保密的目的,種子已經被改良了這件事,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畢竟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最後選擇的屯田地點,不出意外正是河北和西北,目前進行的只有軍屯。
這樣考慮有許多原因。
首先文臣和武將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體系,彼此之間雖說很多時候還是會有所聯繫,但畢竟不可能太過密切。
而且軍中許多事情本來就在保密範圍之內,再添上這個,對外說是免得被其他國家的人打探了消息去,完全不會惹來懷疑。
最後就是在西北和河北屯田這種事,以前也做過好幾次。太/祖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因為河北和西北人煙稀少,還曾經想過要從人口稠密的江南移民過去。只不過後來發現這種做法太過勞民傷財,這才罷休。
即便如此,後來每有災荒之年,朝廷都會召集災民,給大片田地和糧食等補貼,組織這些災民們到邊疆去落地生根。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增加這兩地的人口,從而提高土地的出產,免得拜拜空置。
即使如此,近百年過去,這個問題卻依舊沒有徹底得到解決。後來也有過軍屯、民屯,只不過每一次都無疾而終罷了。
所以這件事突然被再次提起來,並不算突兀。
如此一來,雖然肯定會有人注意到,但只要不去深入的調查,就不怕他們看出什麼來。而如果深入的去調查,是不可能絲毫不驚動朝廷這邊的。到時候再設法解決,便會容易許多。
雖然一時沒有辦法大力推廣,不過邊軍們所佔據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大片大片荒蕪的土地,而軍隊的人口多,又都是壯勞力,若是他們能夠將這些地都開墾出來,也不容小覷。
這些事情多且雜亂,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考慮,皇帝最後都交給了趙璨來負責。
所以這兩年多來,趙璨一直在忙碌,跟皇帝接觸的時間也陡然增多了許多。這樣子看在其他兄弟眼中,自然是無論如何不會順眼的。但他們不是趙璨,身上沒有個「生死大劫」作為豁免,所以做起事情來,難免束手束腳。
如此一來,不單是皇帝,就是許多朝臣,也開始漸漸覺得這位能夠沉得下心來做事的陳王殿下是諸皇子之中最優秀的一個。
就是可惜了……
趙璨從本初殿里出來,看看外面的天色,不由加快了腳步。
他今日在殿中停留的時間太長了一點。主要是手裡的事情幾乎都有了初步的進展,所以需要跟皇帝彙報一番,同時也要簡單的安排一下下一個階段的工作。
這些事趙璨本人當然是可以獨立完成的,但是他來向皇帝彙報,卻是態度問題。
顯然皇帝也對他的這種做法十分滿意,今日對他說了不少推心置腹的話,甚至還指點了他許多辦事的訣竅。
其中有些隱隱透露出了皇帝對自己百年之後對朝堂上的安排。
這本來不應該是說給他聽的東西。
回想著今天在本初殿里發生的事,趙璨驀然發現,原來皇帝已經老了。他開始精力不濟,優柔寡斷,顧念舊情,甚至有一度他的兩個說法還彼此之間矛盾了。雖然只是一個小失誤,而且出現了一次,但卻被趙璨敏銳的捕捉到。
在皇帝巔峰時期,他是絕無可能會犯這樣的錯誤的。
趙璨近來跟他接觸得多,大體上也摸到了一些皇帝的性格。他身上有身為帝王的多疑,最拿手的手段就是制衡。他甚至不會願意臣子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更何況是在他們面前失誤?多年來他已經習慣將自己武裝到最好了。
所以,發生這樣的錯誤,雖然還微小,但趙璨已經從中嗅出了一點味道。
皇帝老了。
不過趙璨並沒有打算就此做點兒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是這個年邁的皇帝的受益人。要不是因為這樣,就算是親生父子,對方恐怕也不會容得下自己近來所做的那些事情。
不過趙璨仔細回想了一下,上輩子這時候自己的確是什麼消息都沒有收到的。
這也不奇怪。
上輩子他這會兒正跟其他兄弟們爭得你死我活,又自認為要避著皇帝的耳目,所以自然顧不上本初殿這邊究竟是個什麼情況。最後真的將所有人都踩下去,說起來也有運氣的成分。
因為現在趙璨知道了,他們做的所有事情,皇帝都一清二楚。
這輩子因為有皇城司在,探聽消息幾乎沒有什麼困難,雖然皇子們都做得很隱秘,但是動作卻越來越大,不路出馬腳是不可能的。趙璨推斷,上輩子就算不是一清二楚,也知道個大概。
畢竟這些手段,當初皇帝也不是沒有用過。
上輩子,他們之所以知道皇帝的身體快要不行了,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事。
趙璨頂著冬日的寒風走到宮門口,整個人已經幾乎凍僵了。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十月末時京城裡竟然就已經開始下雪,這幾日寒風怒號,氣溫似乎又下降了,地面更是被凍得十分堅硬。道路兩旁都是掃在一起的厚厚積雪,上面覆著薄薄的一層冰,是昨天夜裡凍上的。
出了宮門之後,便有陳王府的馬車等在這裡。車上燃著炭盆,厚厚的帘子一蓋,狹小的車廂之中暖意融融。趙璨上了車,小福子便立刻塞過來一個暖爐,「殿下暖暖手。」
「今兒是什麼日子了?」趙璨問。
「回殿下,今兒十九。再過幾日就是冬至節了。」小福子道。
趙璨的眉頭凝起來,片刻之後才緩緩舒展開,「回府吧。」
今日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恁多感慨。或許……是因為自己很明白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吧。
熙平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冬至。
皇帝要在這一天前往城外祭天。這是一年中最大的幾個祭祀之一,容不得有半點疏忽,從兩個月前禮部就已經開始忙碌準備了。
這兩年來因為有了教育部的存在,科舉相關的東西最後還是免不了慢慢移交過去,禮部越來越邊緣化,不得不努力在這種日子裡爭取表現。在祭祀禮儀之上,更是半點都不肯放過。
所以皇帝和所有朝臣們,當日必須要步行前往城外。
天氣實在天冷,偏還必須要穿著朝服,不能如平日一樣披上擋風雪的大氅,身上的衣裳再厚,風一吹就涼透了。趙璨站在隊伍里,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已經徹底麻木,就連往前走的腳步都完全不靈活了。
他抬眼望隊伍最前面看去,眸中浮上幾分隱憂。
然而祭祀一直進行得十分順利,直到天子鑾輿返回皇宮,什麼都沒有發生。趙璨愣了愣,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
他很清楚的記得,上輩子的冬至節上,皇帝在祭天的時候暈倒了。
因為是當著那麼多大臣的面,所以消息根本無法遮掩,迅速的傳遍了整個京城,鬧得人心惶惶,同時也免不了助長某些人的氣焰。畢竟皇帝要是真的不行了,那個位置,自然就要早早準備起來了。
即便皇帝後來又蘇醒過來,但卻已經開始漸漸壓制不住野心膨脹的兒子們,於是朝堂自然免不了陷入亂象之中。
然而即便知道這一點,趙璨也不可能阻止,更不可能提前知會皇帝,所以只能眼看著這一切發生。
但跟上輩子就截然不同的發展,卻讓趙璨有些發矇。
不過,總歸是好事。趙璨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並不覺得這時候朝堂就亂起來,除了將來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穩定之外,能有什麼好處。他也完全不需要渾水摸魚。所以這樣反倒很好。
然而事實證明,就算是有點兒出入,但是該發生的事情,卻還是會發生的。
雖然宮裡沒有任何動靜,但趙璨卻從自己的人那裡得到消息,冬至當晚宮裡召了好幾位太醫進宮,而且切了一整夜。
是為了什麼事自不必說。
這還不算,大約冬天的確是十分不宜老年人休養,進入臘月,年節的氣氛漸濃的時候,壽安宮裡的太后卻忽然一病不起。這場病來得又急又猛,宮中甚至還沒來得及傳旨讓諸命婦入宮侍疾,太后就薨逝了。
雖然太后曾經針對過平安,但趙璨對她卻沒有什麼刻骨的仇恨。畢竟當初她的那些手段,一個都沒有奏效。後來平安從兵仗局去了秦州,帶著軍功和炸藥、水泥回京,瞬間變得炙手可熱,接觸的逐漸開始從後宮轉入朝堂,太后的手就伸不過來了。
因為徐文美的事,皇帝和太后的關係始終親近不起來,隨著年紀增長,就連想要干涉一下外面的事也做不到,太后便只是個普通的老太太了。
但即使如此,她活著對於某些人來說,便是一根主心骨。
比如趙瑢。
他是鄭貴妃所生,也很得皇帝寵愛,但實際上真正的靠山,算起來應該是太后。因為有她在,不管是鄭家那邊還是皇帝這裡,都能夠壓得住,對趙瑢可謂是一大助力。
太后畢竟是長輩,是生母,雖然關係不算親近,但她的話,皇帝出於孝道,不能不聽。許多事情上,別人說一百句也不如她說一句。
另外皇帝對鄭家究竟有沒有忌憚?趙璨認為是有的。但是因為有太后在,所以只能引而不發,按兵不動。
但現在太后病逝,就等於是這座靠山倒了。
不等皇帝開口,就有不少人已經準備好,蠢蠢欲動打算對鄭家伸手。畢竟這個時機太好,很可能從對方身上咬下來一大口肉。這種好機會並不多,自然要好好把握。
趙璨平靜的旁觀著這一切。
熙平末年的奪嫡之爭,就從此刻開始,拉開序幕。
因為趙璨的低調錶現,暫時並沒有人針對他。雖然皇帝偶爾會召他進宮說話令人羨慕嫉妒恨,但只要想到他是個將死之人,大家也就不計較了。隨著本命年接近,眾人已經不再將趙璨放在心上。皇上大概也是因為這個才多親近他一些吧?畢竟機會不多了。
要是他們知道每次趙璨進宮,皇帝都會當著他的面,將其他的兒子們罵成一坨屎,恐怕就不會這樣自信了。
趙璨雖然不知道冬至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想來皇帝的身體,肯定是出問題了。他很理解皇帝現在的想法,那種從生死之間走過一遭,又逃出生天之後,又慶幸又痛恨,總想做點兒什麼發泄一番的感覺,趙璨自己也曾經經歷過。
所以安慰起皇帝來,簡直駕輕就熟。
而這些撞到槍口上的皇子們,自然早就已經上了皇帝心裡的黑名單。
他還沒死呢就已經鬥成這個樣子,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他這個位置嗎?只要這樣一想,什麼父子親情,都及不上皇位重要。
悠閑的時光一晃而過,熙平二十五年二月,春風送暖,御花園裡的花終於開了許多。趙璨陪著皇帝在御花園裡散步,悶了一個冬天的人看到眼前的風景,心情自然會開闊許多。太醫也建議皇帝要多出門走動,身體才會更加康健。
但不知道為什麼,趙璨覺得面色灰敗,經過一個冬天之後看上去老了許多的皇帝站在這鮮花怒放的御花園中,忽然有些格格不入。
大概皇帝自己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之後再去的時候,便不往有花開的地方走了。
他年紀大了,即便是看到這些生機勃勃的植物蓬勃生長,心中竟然也覺得不太高興。
這天兩人轉過一條青石路,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小片鬱鬱蔥蔥的植物,看上去並不太起眼。趙璨沒有見過這種植物,這時候也沒有開花,所以他只是掃了一眼之後,便沒有在意。
然而轉頭之後,卻發現皇帝正盯著那株植物出神。片刻后,皇帝似乎終於回神,忽然開口問,「平安現在在什麼地方?」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從皇帝的嘴裡說出來,趙璨嚇了一跳。但張東遠神色自然的上前道,「迴避下,應該是在西南路。那邊有許多小族聚居,風俗特異,平安似乎很感興趣,已經在那裡住了小半年了。」
趙璨垂下眼。看來皇帝雖然從來沒有說過,但實際上對平安的行蹤和動向,卻是一清二楚。
皇帝點點頭,嘆了一口氣,「這幾年他不在,朕還有些不習慣。」說著又低頭看了兩眼,然後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道,「平安也出去三四年,再不回來,怕是心都野了吧?」
「老奴這就命人去傳旨。」張東遠笑著道。
皇帝斥了一句,「大動干戈的做什麼?他出去了那麼久,本來也該回來了。」
「是。那老奴親自修書一封,遣人送去。想來平安看了之後,就想回來了。」張東遠又道。
皇帝點點頭,轉向趙璨,「朕記得你跟平安也有些交情。」
「是」趙璨道,「平安的腦筋靈活,總有些出人意料的點子,細細思量又的確具有可操作性。如此人才難得,自然印象深刻。」
皇帝便不再說什麼。
趙璨回府之後,便立刻找人來問,那種植物究竟是什麼。他雖然博聞強識,但畢竟這種無關的東西很少關注,自然不會知道這些,天樞道,「主子,那是虞美人。」
虞美人……趙璨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那是徐文美當年還唱戲時的花名。恐怕已經有好些年沒有人提起過了吧?皇帝這是年紀大了,開始思念舊人了?
不過,在這一點上,趙璨跟皇帝的想法是一致的:平安也該回來了。
這麼想著,趙璨立刻鋪開紙筆,給平安寫信。
雖然張東遠也會寫信,平安肯定會回來。但趙璨覺得,平安應該更喜歡收到自己的信才對。
只是要寫些什麼呢?
轉頭看著窗外迎風開得正好的玉蘭花,趙璨微微一笑,提筆落下一行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