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君王垂老念舊情
「你是說,陛下因為看到了一片虞美人,所以就想起了我師父?」平安忍不住微微皺眉,心裡有了一點不好的預感。
還以為這幾年都沒有提起過,皇帝恐怕早就將徐文美拋諸腦後了,卻沒想到,他還一直記著。
說來奇怪,他既然還記著徐文美,卻又不派人去找,還對平安這個徐文美的徒弟優容有加,讓平安也有些看不懂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了。
趙璨點頭,「是啊。去年陛下病倒的事你聽說過吧?這幾個月來,他老得很快,如今看上去已是垂暮之年的人了。人老了就念舊,也容易心軟,想來是想起了你師父,便將你召了回來。」
雖然趙璨不想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種話來詛咒皇帝,但的確是沒有比這個更靠譜的解釋。
平安想了想,問,「你覺得陛下有沒有可能逼迫我把師父交出來?」
徐文美現在在江南的日子過得挺不錯的,平安真心希望皇帝將他徹底忘記,永遠都不要想起來,更不要去打擾他。
趙璨搖頭,「我不知道。」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實際上,趙璨心裡有另一種猜測,「江南的事情鬧得那麼大,我懷疑……陛下可能早就已經知道了。」
如果說最初的一兩年徐文美躲在江南,沒鬧出什麼動靜,皇帝想找人自然是不容易的。可是後來他開始辦報紙,頻頻出入溫家,跟許多江南文士往來。這麼一個重要人物,要說皇帝完全不知道,趙璨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要是連這些消息都查不到,皇城司也就不是平安親手建立起來的情報機構了。
「什麼?!」平安嚇了一跳,差點兒直接從床上蹦起來。可想而知,又一次牽動了腰上的酸疼,只好重新趴到床上去。
「別急。」趙璨給他解釋了一下自己的推測。
平安一聽,也覺得非常有道理。皇帝畢竟是皇帝,除非下頭的人上報的時候沒有帶著畫像和名字,否則的話皇帝是一定會知道的。這麼一想,平安不免十分後悔。
「早知道我就不讓師父去江南做這些事了。」他皺著眉,「怪我考慮不周,只是覺得他應該會喜歡江南的氣氛,卻忘了江南也是朝廷最為關注的地方。出了個新人物,又怎麼可能不被發現?」
「事情未必就這麼糟糕。」趙璨連忙道,「陛下若是知道,也早該知道了,到現在沒有動手,顯然也並不打算打破平衡。」
平安之所以一直疏忽這一點,也是因為皇帝這邊半點失態的樣子都沒有,也沒有打算動手。時間長了,他心中的防備自然就會下降,加上後來經常不在京城,就更是顧慮不到了。
而且徐文美自己似乎也沒有想過這一點,按理說以他的縝密心思,不可能完全想不到。
恐怕那兩人之間,已經有了默契了。
這麼一想,平安的心情便十分微妙。
「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情況的確不算太糟糕,甚至比我們原本設想的皇上什麼都不知道要好一點。」平安想了想,無奈的道。
皇帝知道徐文美在哪裡,卻始終沒有去找人,也沒有任何驚動他的意思,總比他什麼都不知道,現在逼著平安把人交出來要更好。畢竟那樣一來,平安就會顯得十分被動。
況且他之前沒有去打擾徐文美,現在應該也不會想去打擾吧?這樣一來,平安自然就放心了許多。
有什麼事情沖他來就對了。
「那我明天進宮一趟吧。」平安想起趙璨之前的問題,便道,「早晚要見,既然回京了,就儘早吧。」
其實他本來是打算今天進宮的,結果趙璨做得太狠,最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平安連下床都困難,更別說是入宮了。在皇帝面前失儀的話,還不如晚一天去。
「好。」趙璨點頭道,「我替你揉一下腰吧,這樣好得快些。」
「你確定?」平安懷疑的轉過頭來盯著他。
真的不是因為有什麼禽獸的想法所以打算做點兒什麼壞事嗎?
趙璨無奈,「你明日要去做正事,我就算真的欲/求/不滿,也不會整兒時候動手的,放心吧。」
說得這麼明白,反而讓平安不好意思了。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道,「那你跟我說說京城這幾年來的變化吧。朝中恐怕又發生了不少事吧?」
別的事也就算了,趙璨的那些兄弟們之間的變化,還是要知道清楚之後,才比較方便行動。
「朝中最大的事就是之前的那件,季謙被貶官,扔到西南路去了——你在那邊見過人嗎?」趙璨道,「還有一些小的變動,一時說不清楚,回頭我讓天樞整理一份名單交給你。」
「好。」平安點頭,「季謙倒是沒有見過,但聽說過他的名字,據說是心灰意懶,每天都在寫詩文發泄牢騷。」
「挺適合他的。」趙璨中肯的評價。他所有的才華似乎都點在了詩文上,在政事上沒有任何建樹。而寫詩文的人,似乎越是窮困潦倒,越是靈感爆發。所以趙璨覺得,被貶官之後,說不準季謙還能寫出點兒流傳千古的東西來。
至於他那幾個兄弟,趙璨評價起來,就更加不留情了,「自從太后薨逝之後,趙瑢那邊的勢力便大不如前了。尤其是近來他們彼此互相攻訐,趙瑢這邊被許多人針對,再不是當初一呼百應的皇長子了。」
趙璨還記得當初自己剛剛重生回來沒有多久,在騎射場上,趙瑢御馬飛馳而來的場景,那時候好像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包括□□嫡出的趙璇。
趙璇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別人再糟糕,至少還有母妃和外家幫襯,但他卻不同。許悠雖然支持他,但是因為許悠這個人處處要求完美,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公然表態。在許多人看來,他雖然有個皇二子做外孫,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保皇黨。
這樣一來,趙璇的處境自然不會有多好。
趙瓖,趙玟和趙玘三兄弟已經徹底撕破了臉皮,前一陣子因為這件事惹惱了皇帝,將三個人都禁足在自己府里,不讓他們出來瞎晃悠。那一點點因為愛屋及烏而生出來的寵愛,恐怕已經快要消磨殆盡了。
至於趙璨後面的兩個弟弟,野心是有,但是有幾個哥哥壓在上面,要出頭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所以實際上,現在能夠威脅到趙璨的地位的人,仔細想想,竟是一個也沒有了。
「這些事裡面少不了你的手筆吧?」平安聽完之後,笑著調侃道。
因勢利導,渾水摸魚,趙璨做得十分嫻熟。尤其是趙瓖三兄弟,沒有他推動的話,估計不會那麼快撕破臉。畢竟有時候,給外人一個他們仍舊聯合著的假象,也有許多好處。
趙璨道,「話可不能這麼說。我不過是個命不久矣的皇子,大家都在等著看我怎麼死呢!」
平安狠狠皺眉,同時伸手去堵住趙璨的嘴巴,「胡說八道什麼!快點呸呸呸吐掉!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趙璨:「……我已經二十三歲了,平安。」
無論橫看豎看,也都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童言無忌」這個行列之中的吧?
「那就不要亂說話。」平安很生氣。
在趙璨的印象中,平安是從來不會在乎這種所謂忌諱的,說了一個死字,難道就真的會死嗎?顯然不可能。但是他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可能自己的這個生死劫,平安比自己還要緊張擔心吧?
所以才會連這種東西都在意起來。
「是我的不是。」趙璨立刻道歉,但還是道,「不過平安你也不必太擔心,奪嫡之爭從來都十分慘烈,就算沒有長春真人的話,我也會小心謹慎的。」說到這裡,他的眼神漸漸銳利起來,「一個人怎麼可能兩次在同一個地方翻船,你說呢?」
「小心點總沒有錯。」平安說,「不過我相信你會沒事的。只是這種話,聽了之後還是心理不舒服,以後別說了。」
「知道了。」趙璨說著,忽然嘆了一口氣。
平安問,「又怎麼了?」
「你明日進宮,恐怕就不能回來了。」趙璨道。
皇帝這麼惦記平安,還特意把人叫回來,顯然並不只是為了見一面。平安既然回到了京城,為了表示恩寵未失,皇帝也不會放任他。最有可能的就是重新會御前做個隨堂太監。
如此一來,兩人自然就有變成了之前的那種狀態,平安不當值的時候才能偶爾漸漸。
而且,隨著生辰臨近,明裡暗裡盯著趙璨,打算等他倒霉並且上前補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平安往來陳王府也不是那麼方便了。
平安沉默了一下,才道,「陛下……就是這一兩年吧?」
皇帝的身體越來越糟糕,加上趙璨的生死劫也是在這個時候,顯然,他的日子不會太多了。
提到這個,饒是趙璨早就已經看透了所謂的父愛,對皇帝再也沒有任何期待,也忍不住心情低落,「就是這個冬天。」
確切的說,是熙平二十五年正月初五日。年都沒有過完,這位帝王就走完了他的一生,倉促而又凄冷。因為在他臨終的時候,兒子們並不是擔憂的侍奉在病榻之前,而是正在暗地裡勾心鬥角,你爭我奪,誰也沒有將已經躺在病床上起不了身的君王看在眼裡。
說起來難免惹人唏噓,畢竟生老病死,是人一生中無論如何都逃不過的,見到了別人,自然也就照見了自身。
趙璨沒有說出明確的日期,因為就像冬至節的時候皇帝沒有在祭天的時候暈倒一樣,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自己所記得的那個時間,未必還是準確的。
平安自然聽出了趙璨聲音中的不對勁。父母至親,血緣關係,永遠都是這世上最奇妙的東西。即使明明沒有任何感情,或者只有厭惡和不滿,但是聽到對方離世的消息,還是免不了會動容。
平安記得當初自己聽說那兩個人的死訊時,也曾經表情複雜的嘆過一口氣。
所以對於趙璨的表現,他並不驚訝。想了想,道,「如今已經入冬,那也就只是這兩三月間的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趙璨點點頭,其實他本人也就只是有些感觸,但肯定深刻不到哪裡去。畢竟已經經歷過了一次的事。不過聽見平安這樣安慰自己,還是不免感動。
第二天一早平安就進宮去了。
見到了皇帝之後,他才知道為什麼趙璨提起皇帝老了的時候,表情會是那樣。
平安記憶中的皇帝,也不過就是三四年前,他看上去雖然人到中年,但還顯得精神飽滿,氣色很好。說起話來的時候語氣篤定,聲音洪亮,身為這天下的君主,一切盡在掌控,顯得自信之極。
不過短短三四年的時間,他的兩鬢已經灰白了,膚色暗淡,整個人看上去都帶著一股子沉沉暮氣,就連看人的時候,眼神也是渾濁的,不復往昔的銳利。
而且就在他跟皇帝說話的一刻鐘之內,對方就走神了四次,還是張東遠上前提醒,才回過神來。
平安從來都知道時光可以最大限度的改變一個人,但變化那麼大,還是令人始料未及。
跟皇帝說了說這段時間在外面的見聞,平安將大楚好生誇讚了一番,讓皇帝聽得十分高興。他個人能力其實並不突出,從頭到尾都是個平庸的君王。不算昏聵,但顯然也並沒有多麼勵精圖治。
但是對於守成的君王來說,能夠做到不功不過,就已經算是非常好了。畢竟創業容易守業難,皇帝自己對此也是得意的。再加上他在任期間大楚還開疆拓土,這是前幾代帝王都沒有做到的,皇帝自然十分滿意。
聽見平安的這些話,心情自然很好。
不過就算平安再能瞎扯,很快也就說完了。皇帝擺擺手,讓其他人都退下之後,才問平安,「從前你師父給過你那塊玉佩呢?」
平安愣了一下,沒想到皇帝竟然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好在師父送的東西,有可能的話他都是隨身攜帶的,所以很快拿出來交給皇帝,「在這裡。」
皇帝看了一會兒,將上面的絡子接下來,玉佩還給平安,「這個東西是他打的,留給朕吧。」
平安忽然心口一酸。
他並不同情皇帝,從一開始就不。不懂得愛,不知道怎麼去愛一個人,這並不是他的錯。但是明明心有所屬,還娶了後宮三千,甚至還找了一個所謂的替身,就只能讓人罵一聲人渣了。
平安甚至慶幸皇帝始終沒有醒悟過來自己的感情,這樣徐文美才能幹乾淨凈的走掉。
但是這一刻,看見皇帝的動作,聽見他這句話,他還是覺得心頭髮酸。
這大概是一種……類似同情的情緒吧?平安心裡有很多的話可以說,比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比如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但現在,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或許,到人生遲暮,追憶自己這一生的時候,皇帝自己也已經知道錯了。但是已經錯過的那些時光,卻不可能再回來。
平安接過玉佩,收了起來,沒有半點追問的意思。
皇帝又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幾分疲倦,「好了,你先下去吧。」沒等平安答應,他又忽然想起來什麼,轉頭道,「張東遠,平安往後還是回司禮監來。這件事你來辦。」
「是。」張東遠應聲,「平安跟我來吧。」
平安有些詫異,皇帝竟然沒有問任何一點關於徐文美的事。可見趙璨的推測是對的,他早就知道徐文美在哪裡,過得怎麼樣,所以根本不需要詢問平安。
跟在張東遠身後出了本初殿,兩人又安靜的走了一小段路,張東遠才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陛下今日見了你,心情才算好些。」
「瞧著陛下的氣色的確有些糟糕。」平安道,「張總管多費心。」
「往後你也在御前,一樣要多用心。」張東遠道,「我年紀大了,往後就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張總管說這樣的話,我可擔不起。您哪裡算得上年紀大?」平安眯了眯眼睛,笑道。
張東遠卻沒有立刻回話。
平安接收到了這沉默之中傳遞的信息,心中一時有些蕭瑟。
一朝天子一朝臣,對近侍來說尤其如此。朝臣還可能因為自己的能力得到新帝的重用,幾朝元老更是人人都要敬三分的存在。然而內侍們在舊主死後,通常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究其原因,臣子是社稷之臣,帝王是社稷之主。社稷易主,他們自然也就跟著換一個忠誠的對象。但內侍是帝王家奴,有誰見過什麼人喜歡用別人家的奴僕的?
就算是親兒子,恐怕也不願意用父親留下來的人。畢竟身邊親近的位置,還是自己的心腹用起來更順手更放心。
如果只是普通的內侍也就罷了,畢竟地位並不重要,換個主子也沒人會說什麼。但像張東遠這樣的天子近侍,許多都會在皇帝死後選擇殉葬,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是比較好的結局了。
畢竟作為先帝留下來的人,新皇既不能任由他們占著位置,又不好明著對他們動手,自然會縱容下面的人將他們拉下來除掉。畢竟新皇登基,等著上位的人也很多啊。
所以張東遠的年紀大不大沒有關係,但皇帝的身體不好,對他來說,就是這條路要走到盡頭了。
這樣敏感的話題,張東遠在平安面前說,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這倒不是說他知道了平安跟哪位皇子有關係,主要是平安現在還很年輕,又有能力,皇帝雖然喜歡他,但卻總是遊離在權力中心之外,並不會太為新皇所忌憚。他沒有張東遠這樣的擔憂,大可以重新選一個主子效忠。
而在張東遠看來,能夠被平安挑中的主子,登上那個位置的可能性也很大。
去世形勢發展到現在,要說完全猜不出來,那自然不可能。但張東遠卻絕不會挑破。反正平安自己心裡肯定有數。他之所以開口,主要還是希望能夠在平安這裡搭個人情。
這一番話,等於是表了態,不會佔著這個位置不放,跟平安爭什麼,但求平安能夠適時的給個人情,讓自己能安安穩穩的離開皇宮。反正他半生積累,在宮外也可以過上很好的日子了。
張東遠認為平安是個知恩的人,兩人的關係也不錯,平安沒有必要對自己趕盡殺絕,所以才開了這個口。
想到皇帝還沒死,周圍的人都已經開始謀划著將來了,平安不免有些唏噓。但是張東遠的做法無可厚非,畢竟他也沒有立刻迫不及待轉投新主,只不過是希望為自己謀一條活路。平安自己也是這種人,沒什麼立場指責他。
只是不免會想到自己的將來。人固有一死,趙璨也有一天會死,到時候,他也要像張東遠這樣,為了活命小心謀算嗎?
想想就讓人心塞。
平安轉頭看著張東遠,「不知道張總管家裡還有什麼人?」
「有個不成器的弟弟,生了三個侄兒。說是可以過繼一個給我。」張東遠聞言精神一震,立刻道。
「想來張總管晚年有福了。」平安點頭道。
這就是答應了,張東遠臉上閃過一抹喜色,謙虛的道,「不過是等死罷了。好在我那侄兒雖然笨,但性情憨厚,也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能為我養老送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