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胡家男人
熱熱鬧鬧的一天終於落下了帷幕,夜色襲來,人群散盡,月上柳梢,萬家燈火。
送走了客人,胡府又在明事堂中央重新添上了一桌豐盛的酒宴,都是家裡常吃愛吃的菜式,什麼松鼠桂魚、清湯魚翅、響油鱔糊、母油整雞、太湖蒓菜湯、翡翠蝦斗、荷花集錦燉等等,葷素搭配,美味可口。
一家人全都圍坐在桌子旁邊,你一言我一語,快快樂樂的吃了一頓難得的團圓飯。
當然,這飯桌上的主角非胡家大公子胡升麟莫屬了。雖然接來送往的忙乎了一天,但他仍然紅光滿面,精神頭倍兒足,一條又黑又亮的辮子梳的一絲不苟,在燭光的照耀下,雪白的額頭鋥亮發光,右手端著銀質酒杯,左手不是揮舞一下,一邊和家人對酒,一邊談笑風生,十足一副名士派頭,官宦大老爺風範。
胡家大小上下,隨著他的插科打諢,情緒起伏不定,聽著那些聞所未聞的官場奇聞軼事,不時驚呼連連。就這樣,一頓飯熱鬧哄哄的就吃完了。
待眾人從大兒媳婦兒趙氏那裡領了各自的禮物后,時間已經不知不覺中到了夜晚十點多鐘了。大嫂送了胡升雷一隻英吉利製造的甲殼蟲金錶,所以他很容易知道了此刻的時間。
待女人們心滿意足的拎著各自的禮品離去之後,胡家的男人們卻悄悄的聚到了西廂的一個密室里。胡升雷仗著最近特被關心的便宜,也被破例允許參加了這次會議。
這間密室雖小,裡面布置卻很精緻,牆壁上掛著幾幅看起來很舊的古畫,依胡升雷猜想,這些畫肯定都是真的。西邊一張仿明式的書桌和一張藤椅,桌上紙墨筆硯,周備齊全。貼牆是一排一人多高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密密麻麻的線裝書籍,有些看起來明顯是非常珍貴的古籍善本,不過,看它們排列整齊,上面略有灰塵的樣子,恐怕很少被翻過。
密室中央的一張八仙桌上已經擺上了茶水和幾樣點心。桌邊只有三張椅子,正好讓胡廣富和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落座。看來,今晚上讓胡升雷前來,也是他零時決定的。
在胡升雷張頭張腦亂瞅的時候,其他三個男人已經落座了。
「升雷,亂看什麼呢?快點把那張藤椅搬過來坐下,好好聽聽你兩個哥哥是怎麼做人做事的。」胡廣富瞟了一眼胡升雷,對著另外兩個兒子不溫不火的輕道,「這孩子,到底哪一天能像你們一樣不讓我操心啊?」
「爹,七弟還小嘛!」長子升麟帶著一點官話口音,忙笑著答道,「對了,我剛才就一直想問,七弟的頭髮怎麼剃光了?」
「他上次出去遊玩的時候給摔了一跤,回來醒了之後,就一直嚷著要剪掉鞭子,剃光頭髮,娘拗不過他,所以……」頗為發福的胡升雲對哥哥輕輕解釋道。
「被摔著了?」升麟聲音陡然間提高了不少,作勢欲起,滿臉關心的神色,「沒什麼大礙吧?」
「已經沒事了!」胡廣富用眼神阻止了次子的回答,「今晚不談這個,談正事吧!升麟,你先談談你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沒有?」
這時,胡升雷也搬著藤椅在末位上坐了下來。封建資本家的家庭秘密會議,有意思!他豎起耳朵,開始聚精會神的聽起來。
「咳咳」胡升麟輕輕的順了順嗓子,雙手把袖子卷了卷。他此刻身上穿著一件極挺括的醬紫色線春夾袍,外面套一件玄緞「巴圖魯」坎肩,平肩一排珊瑚套扣,卷上袖子,裡面露出了一截雪白紡綢的袖頭,坐在那裡,燈光搖曳,令胡升雷看起來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這次我奉旨南下,明裡是巡檢地方,代天糾錯,其實這些都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我實際上是為了探查一起驚天大案……」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驚天大案?胡廣富和胡升雲的眼神瞬間收縮了一下,豎起耳朵,仔細聽著。胡升雷因為熟知歷史,似乎猜到了他說的「驚天大案」是什麼,若有所思的轉著眼珠子。
「當今萬歲初等大寶,有凌雲之志,整飭吏治,內撫地方,外抗洋夷,本想作一番大事,怎奈國事糜爛至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現在新皇登基不過數月,據傳南方已現不穩之象……」
「大哥,你說的是廣西洪秀全和楊秀清搞得拜上帝教吧?」胡升雷忽然插口說道,臉上露出一副淡淡的微笑。
「七弟,你是怎麼知道的?」胡升麟彷彿被蛇咬一般,從椅子上噌的蹦了起來,額上陡然間布滿了密密的汗珠,連連深呼了三口氣,才又坐了下來,眼神卻犀利的盯著胡升雷,一眨不眨。
我怎麼知道的,這事放在未來,地球人都知道!還說什麼鳥咸豐有凌雲之志,呸,這個鳥人,無膽識、無遠略、無才能、無作為,簡直是和他死鬼老爹道光一樣的窩囊廢。想起這個鳥皇帝的那個禍害中國幾十年的娜拉氏,胡升雷不由狠狠的逼視了一番。
看著三雙瞪著自己的大眼,胡升雷淡淡一笑,輕道:「蘇州這地方,四通八達的,什麼消息沒有,前天酒樓里聽到的!」
聽了他的話,三人頓時齊齊舒了一口氣,這扯旗造反的事,稍微粘上一點邊,都是要抄家砍頭的。
「這些事情,就是聽到了,也要爛在肚裡頭,」胡廣富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頭上的虛汗,淳淳囑咐道,「須知,禍從口出!」三子齊聲應是。
「在道光爺那會兒,洪楊匪逆就一直鬧個不停,當時的兩廣總督沒有重視,一任放縱,現如今,其匪勢愈加猖狂,聽說朝廷的幾萬大軍都沒能奈何他們,反而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漸有彈壓不住的態勢。」胡升麟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就在前幾個月,新疆那裡又傳來老毛子屢次叩邊的消息,西藏那裡,英國人也沒消停過,可以說,這諾大的一個大清國,此刻是危機四伏。自從接到兩廣總督葉制台的八百里加急文書,當今聖上是日夜不寧,生怕在這個當口,再發生什麼亂民犯上的事件。」
「是啊,自從道光二十年那場中英鴉片大戰之後,這洋人是越來越猖狂了,國家也越來不像一個國家的樣子了。與那些洋人做生意打交道,也越發艱難了,人家的軍隊都護著商人,一有不對,立刻堅船利炮撲上來,我們呢,不給我扯後腿就謝天謝地了,哎……」一隻沒有出聲的胡升雲喃喃的說著。
他頭戴一頂黑緞**一統瓜皮帽,一式醬紫色的長襯衫,領口開著兩個扣子,露出雪白襯衣領,富態的體形襯托出一副精明能幹的商人模樣。
自從科舉名落孫山之後,胡升雲就死了功名之心,一心一意的幫著父親打理家族的生意,現如今在家裡,他也是半個當家人,凡是涉外跑腿的活,都是他在干著,因此,經常和各國洋人來往,和各國在華的商人或多或少有些交情。
「都是這些該死的洋夷和下賤的亂民惹得禍,」胡升麟義憤填膺的憤憤道,「如果洋夷都能和和氣氣的做生意,老百姓都能老老實實的種地納糧,這天下不就太平了嘛,偏偏要動刀動槍的,真是死有餘辜!」
「噗嗤!」聽了他的話,胡升雷頓時瞪著眼把喝道嘴裡的水全吐了出來。暈,這什麼人啊?怎麼連這種話也說得出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書生之見?這鳥咸豐手下如果都是這種貨色,恐怕想不亡國都難啊!
「七弟(升雷),嗆著沒有?」三人趕緊投來關心的目光,靠近的胡升雲還撫了撫他的後背,給他順了順氣。
等了一會兒,見小兒子沒事,胡廣富又對大兒子問道:「這些朝廷大事,我們一品老百姓管不著,就是皇帝派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下來幹什麼?俗話說,刀劍無眼,我看……」
「爹,你再聽我細說嘛,」胡升麟抬手打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本來,當今聖上是特簡林文忠公(林則徐)到兩廣挂帥的,沒想到林公還沒到廣州,在路上就去世了!」
「林文忠公這樣的國之干戚就這樣沒了,真是太可惜了。當年,在虎門那會兒,雖然我們家也被他繳了不少鴉片,但是對於他的為人,我是一直佩服有加的。」胡廣富滿臉唏噓的低聲喃道。
「林公去世以後,當今聖上欽賜輓聯,以表彰其禁煙壯舉。」胡升麟的臉色突然變得難看起來,「沒想到就在這個當口,卻有人密奏,林文忠公是被人毒死的,背後竟然有十三行和英國人的影子。這一消息頓時把京城攪得一團糟,徹查與否,一直爭論不休。查吧,怕得罪了英國人,朝廷里的那幫大佬,已經被英國人的堅船利炮嚇破了膽。不查吧,又怕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之口,背上穆彰阿、琦善之流的千古罵名。」
「那到底查還是不查呢?」聽著他的話,胡升雷直覺得心裡憋著一團火,終於又忍不住問道。
「拖!」胡升麟回了他一個字,怔了怔,又接著道,「前幾天,又有人密奏,洪楊匪逆居然正在和江浙一帶的小刀會和白蓮教餘孽勾結,準備相機起事,為亂天下。你們是知道的,江浙兩地歷來為我大清的膏腴之地,國庫用度,全靠這裡了,因此,這裡是無論如何不能亂的。接到密奏之後,當今聖上是心急如焚,派出明暗數股京官前往兩廣和江南各地明察暗訪,以圖摸准情況,把大亂斬殺於萌芽之中。」
說著,他站了起來,向北邊方向鞠了一躬,復站起來說道:「承蒙皇上厚愛,我才有機會被特許回家探視家人。」
「大哥,林則徐,不,林文忠公的案子,朝廷是怎麼打算的,你還沒說呢?」見胡升麟把林則徐的事情說的半胡拉差的,胡升雷忍不住問道。從後世的歷史書上,只能看到林則徐死掉了,關於這些投毒暗害的秘聞,他是從來沒聽說過的。
「剛才不是告訴你答案了嘛!」胡升麟淡淡的說了一句,便端起蓋碗茶,輕嘗慢酌起來。
見胡升雷還是一臉茫然的模樣,胡升雲好笑的伏在他的耳邊,輕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就是「拖」嗎,果然高!一時間,胡升雷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很難受,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林則徐,更或是為了這個多災多難的神州大地。這時,他突然想起了某人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們中國的事,就壞在中國人自己不齊心,站干岸打橫炮,專對自己人下手!
接下來,由胡升雲介紹了一下這幾年家裡的生意情況。隨後,他們爺三兒又談了一些胡家的發展方針之類的。胡升雷只覺得自己是一點也沒有聽進去。
到了深夜一點鐘,胡家的這次秘密會議才宣告結束。
當胡廣富問他的小兒子從他的兩個哥哥身上學到什麼時,胡升雷只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我要鍛煉身體!」
一時,胡家眾人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