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局中局
「我們該是第一次見吧?」
坐在那高高的屋脊上,腳底下一片瓦都要比她整個人大,綠葉老祖笑望著鏡面破碎后依舊站在自己面前的見愁,莞爾道。
見愁想過會被看破,但沒有想到對方第一眼就看破。
不愧是只用半日便悟透了九曲河圖的人。
她跟著一笑,也走了過來,只坐在綠葉老祖的身旁,向這一片磅礴到沒有邊際的廢墟之國遠眺,道:「這般的感覺,還挺奇妙的。人活在世上,清醒的時候或許虛偽,但一旦到了夜晚,將眼睛閉上,白日里那些壓抑著的、藏著的、不為人知的,便都出現在夢境中。有時很直接,有時卻只是象徵。所以這時候想來,倒覺得這一位夢天姥實在很高明。從夢境里看人,也許才能看見自己需要的東西。」
「可你這般去找到每一個人,在窺看到他們夢境的同時,也會讓自己的夢境被旁人窺看到。」
綠葉老祖的手指,從屋脊上那一龐大的圖紋上撫過。
她抬首看向雪白的蒼穹,漆黑的太陽,只道:「你就半點也不擔心嗎?」
「一生坦蕩,何懼人看?」見愁半點也不在意,目光里透出些渺遠味道,「且唯有如此,我才能知道,我們這四十人中,誰才是夢天姥。但凡無法被我找到,或者被我找到了卻沒有夢境給我看的人,便有極大的嫌疑。」
「是個妙法。」
只是敢這樣用的,或者說有能力使出這樣手段的,也唯有一個見愁了。
綠葉老祖忽然有些好奇:「方才你在我的夢境中,看見了什麼?」
見愁沉默了片刻,卻並未隱瞞,如實道:「看見了你當年在明日星海的一幕,把九曲河圖,隨手扔下。」
「可你並不問我明知飛升上墟的是不語的心魔,卻為何袖手旁觀。」綠葉老祖打量她。
見愁便淡淡道:「世上或許有很多人會喜歡你,但你未必要喜歡很多人。他們的情與感,本也與你無關。而這世上的事,多的是偶然,多的是必然。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對世界、對旁人,造成改變。若位足夠高、力足夠強,即便她並不想改變世界,也終究難以避免。其存在本身,便是改變。」
所以,綠葉老祖有什麼必要去追究心魔呢?
她這一番言語,實在是切中了要害,也算是發前人所未發,敲到人心坎兒上了。
綠葉老祖聞言,許久不言。
也許是在認真體味自己此刻的心境吧?
過了一會兒,她才笑:「話雖如此,只是我偶爾也會想,若當年不曾將河圖隨手扔給旁人,是否也就沒有後面的事情。可見人非全知全能,對自己過往所做之事,便會有些困惑,甚至會有不可避免的遺憾。如今的你呢?所有的命運都在你手中,任你撥弄。若使你回到過去,可想要改變什麼?」
「我並不想改變自己的過去。」
她修的是「我道」,過往的每一個她,都是當時最好的她,既不覺這世間有什麼遺憾需要彌補,也不覺得什麼選擇是自己所不願。
見愁的面容,顯得十分平和。
天際那黑色的太陽落入她眼底,只成為一枚小小的黑子,浮蕩在暖白的倒影中。
「但若說,要讓我對過往的自己說一句話,或恐……」
她眨了眨眼,想起了當年左三千一人台之會那一名撕去她羽翼的女修,便淺淺地勾了唇,呢喃般念了一聲:「我會擁有更好的……」
*
萬道瀑流沖刷,人在船上,飄蕩只如一葉。在從高處墜落的時候,人會錯以為自己飛了起來。
然而下一刻便是劇烈的痛楚。
眼前的夢境似也在頭腦的深處炸開,謝不臣持著墨規尺,另一手忍不住抬起來,壓住了自己亂跳的太陽穴。沉黑的眸底如冬日的湖面,為冰雪所封凍。
再定神一看,先前所有瑰麗恐怖的場景都消失了,此刻他所置身的這一片廢墟上空無一人,但那大得誇張的傷痕卻鋪了滿地。
整片城池好像遭到了完全的摧毀。
滿目所見,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磚瓦。
他自然地想起了先前所見的那些巨人,尤其是被簇擁在最中間那一名持斧的巨人……
上墟仙界從未有過這樣龐大的建築,此方宇宙之中也從未見過體型這樣龐大的巨人。
是他小了,還是世界大了?
謝不臣腦海中,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一個連著一個,全冒了出來,但在他目光抬起,望見見愁的時候,這所有的可能性便都湮滅,被強烈的警惕與忌憚取代。
她從一塊碎掉的雪白瓦片旁邊走過來,發黑的陽光落到她身上,讓她那一身山河袍上流淌的圖紋都變得幽深、幽暗了許多。
劍在手中,但沒有那股香息。
見愁似乎知道他在這裡,或者就是奔著他來的,在看見他的時候,目光里竟然沒有半點意外。
墨規尺在指間一翻,謝不臣已然將其緊扣。
見愁走過來,卻向他一笑:「你我已經是熟識了,比這危險的場面也有過數次,怎麼謝道友見了我,還是如此緊張?」
她是放鬆的,連手掌都只是鬆鬆壓在一線天上。
謝不臣卻根本不相信她:「在過去的四十四年間,謝某也曾想過當初見愁道友那一番話,到底是真是假,畢竟聽上去實在是真極了。只是如今看來,你言殺我的不是你,卻很值得商榷。你未必要直接殺我,也可設下一局,讓我跳進去。」
見愁早猜他會想到這一環去,只是四十四年後他依舊飛升了上墟,便證明他並不知道最關鍵的點在哪裡。
因為,她抹去了河圖最後兩句。
她停步在謝不臣近處,又抬眸向周遭望了望,道:「河圖你也看過了,想來你我二人如今之所見,便是盤古的故國吧?」
過去的種種傳說里,都稱盤古大尊為「人祖」,說祂率領人族遷徙到了此界,又在與神祇的交戰之中保護人族,使人族在長夜之中存下了火種,待長夜結束,此方宇宙才成了此刻的宇宙。
可從沒有一字提及盤古的過往。
祂從何處來?人族為何遷徙?而藏在這簡單刻板的「人祖」二字之下的,又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切都是謎。
甚至就連河圖之上,都沒有任何提及。
謝不臣在過去的四十四年裡,將整個元始界內能看的東西都看過的了,自然也曾想過這個註定讓人毫無頭緒的問題。若換了一個合適的時機,他覺得見愁必定是一個適合談論此事的知己。
可現在,他連聽都不想聽。
他已經能夠清楚地判斷:至少,他踏足荒域,是落入了見愁的算計。
見愁見他半點沒有接話的意思,便不由在心中感嘆他的警惕與敏銳,心裡倒有些擔心,自己這一次來,是否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也只好一試了。
所以在這一刻,她也懶得在說話了,竟然直接伸出手去,抬手一點!
她與謝不臣的距離,在她指尖迅速地縮短!
一剎而已!
還不等謝不臣明白她這一舉的含義,虛空中便聽得「叮」一聲響,在距離縮短到某一個界限的時候,銀色的鏡面便驟然閃現,而見愁的指尖正好點中它!
就像是點在了湖面之上,有漣漪擴散開去。
對面謝不臣的身影,很快被鏡面遮蓋。
見愁終於還是看見了——
謝不臣的夢境!
是空山雨後,當年的新墳。
他在那墓碑上寫下「吾妻謝氏見愁之墓」后,盤坐在墳前,雙腿之上平放著那一柄烏鞘長劍。
只聽他隱約呢喃了一聲,是:「魂善魄惡……」
眨眼雨便大了。
世界里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再清晰之後,已是在昆吾的後山。
滿室書墨之氣,屋內藏書萬卷,他便坐在那木屋的垂簾之後,正自翻書聽雨。
這時天地間竟有剎那的異動。
天上無盡墜落的雨線都靜止了,有什麼東西從地底深處穿出,但在衝出地面的那一瞬間,其原有的形態終於被消磨殆盡。
謝不臣抬首時,只望見一道由濃轉淡的墨氣。
他便掩卷深思。
目光再下視,地上徒留一道寸余長的狹口。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見愁想看的。
她微微緊蹙了眉頭,幾乎就要以為他夢中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還好,下一刻,鏡中的雨便停了。
還是在昆吾。
這時的謝不臣已換上昆吾首座的道袍,從諸天大殿下來,回到這一座經年的木屋之中。
他開了那一把銅鎖,推開了門。
左側的牆壁上,赫然懸挂著那一柄藏在烏鞘里的長劍!
見愁不由屏息。
她看到他走了進去,從案上打開了那一卷九曲河圖,看了許久,像是做了什麼決定。
河圖合上,他自案後起身。
終於是走到了那牆壁之下,將那一柄凡劍取下,而後攤開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裡,一枚金色的印符,瞬間亮了起來!
牆壁不見,木屋不見。
謝不臣身處之地,竟然已經變作了青峰庵隱界!
巨佛猶在,佛指散如蓮花。
他便抬手,輕輕將這一柄劍,放入了佛掌之中。
在那「啪」一聲輕響傳來的剎那,見愁終於笑了出來:「原來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