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喪子之痛
見愁的聲音,在夜裡,被夜風吹著,彷彿深秋樹梢上掛著的樹葉一樣,飄零又顫抖。
見慣了人世的悲歡離合,看多了修士們之間的爾虞我詐,再看見這樣的見愁,扶道山人忽然有些不忍。
他自然不是那些赤腳大夫,需要通過把脈,才能判斷一個人的情況。
這一雙眼睛,只消一看,便什麼都知道了。
「山人?」
見愁又問了一聲,滿含著希冀。
或恐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只因初初得知有孕,竟毫無自覺。到了如今,才觸景生情,想起自己即將為人母!
掰著手指頭算算,也就那麼幾個時辰而已。
扶道山人兩隻手慢慢放下來,尷尬地打了個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道:「把脈?山人怎麼可能會這種凡人才幹的事?我說丫頭啊,你問錯人了。」
「……」
見愁一下變得頹然起來,扶在門框上的手,也順著滑了下來。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在衡量他言語的真假。
「山人神通廣大,即便不會診脈,別的法子也總能……」
「我哪裡會?」
扶道山人連忙搖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一會兒看看檐角的青瓦,一會兒看看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幕,一會兒又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
「哎呀,山人我夜觀天象,星月齊出,乃是這世上要出一個有大造化之人啊!丫頭,說不定就是你了!」
「……山人,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見愁忽然問了這麼一句,扶道山人一下就僵硬了。
他慢慢迴轉頭來,看著見愁。
見愁神色之中有頗多凄惶,在看見扶道山人的反應之後,她還能有什麼不明白?
從棺材里出來的時候,那一灘血色,忽然浮現在了見愁的腦海里。
扶道山人身負神奇之術,看來也沒能保住她的孩子吧?
才不到兩個月的嬰孩,就這樣離她而去了?
的確,是只有幾個時辰啊。
她甚至都不曾有一個即將為人母的自覺……
短得像是一場夢。
見愁陡然覺得渾身無力,喉嚨里像是卡著千萬把尖銳的刀片。
她僵硬地轉過了身子去,嘴裡喃喃:「我知道了……」
一步一步走回桌旁,見愁重又坐了下來。
放在針線簍里的那一把剪刀,尖得像是能扎破她的眼,更不用說下面映光閃爍的那一把銀鎖了。
她獃獃坐著,彷彿要坐到天荒地老。
院子里的扶道山人見狀,長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重新將目光放回了大白鵝的身上。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背後的屋子裡,忽然傳來一陣壓抑而隱忍的抽泣聲。
那哭聲的主人,彷彿在百般控制自己內心的悲痛,可終究控制不住。
洪水於是霎時決堤,席捲一切。
原本隱秘的抽泣,一下變為了悲慟的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一切一切的委屈和無助都宣洩出來。
她經歷的是丈夫的背叛,是喪子的苦痛,如此短的時間內,恢復不過來的……
扶道山人最終還是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翻過了籬笆,把滿地亂跑的大白鵝往懷裡一抱,不顧大白鵝拚死的掙扎,幽幽開口道:「鵝啊鵝,這會兒山人心情不大好,你可千萬別撲騰……不然啊,山人只好生啃了你。」
大白鵝渾身一抖,修長的脖頸頓時垂了下去,彷彿聽懂了扶道山人的話一樣,再也不敢動了。
扶道山人這才滿意地摸著大白鵝的羽毛。
「好鵝,好鵝啊。生作畜生多好,這些人的悲歡離合,你都能不懂……」
他摸一下,大白鵝就顫抖一下,險些被折騰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星月都慢慢地移了位置。
屋子裡的哭聲,也漸漸止了。
扶道山人抬起頭去,看向屋門口。
見愁慢慢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抬首望著那一片夜空,過了好久,才開口問:「山人,你剛才說要收我為徒,這話可當真?」
扶道山人心裡猜想她應該好不少了,不過說收徒之事,卻不能這般貿然。
他道:「方才我問你,你半句話不答,可見你一點也不想拜我為師。可如今你卻改了主意,那山人便問你一句:你拜我為師,要幹什麼?」
「求仙問道。」
見愁篤定地回答。
扶道山人一笑,半點不相信:「是求仙問道,還是去報仇?」
見愁不說話了。
哭過了一場,她眼圈紅紅的,月亮的光,霜白一片,照進她波光瀲灧的眼底,一時竟有幾分難言的美。
「也不是我不想收你為徒。只是若你入我門,修我道,只是為了復仇,不說在修道路上無寸功之進,即便有所建樹,他日也會因今日之遭遇,而成無上心障。心障一起,尋仙問道,不過是個笑話。」
扶道山人這一番話,難得地正經和嚴肅。
修士之路,往往充滿了艱辛和險阻。
世上之人千千萬萬,大半都是凡夫俗子,能有大智慧大成就者得無二三,一萬個鍊氣期的修士之中,興許能有十個築基期,十個築基期的修士里,卻不一定能有一個修鍊到金丹期。
修行,本就是萬中無一的事情,出不得半點差池,對天賦和心性的要求,高得離譜。
以見愁此刻的心性,著實不適合這一條路。
此前扶道山人會開口詢問見愁,只因為其誠心所感,又與見愁有一點緣法在,所以想要收徒。
心性能決定一個人的成敗。
見愁遭逢大變,仍能偶有歡顏,甚至說出「我會是第二個」這樣的話來,扶道山人並非已通達天意、全無人情之人,自然也能感覺到,見愁心地如何。
至於「若如此,我便殺了他」一句,又偏偏有修行之人獨有的一分強硬冷漠,近乎天道。
若無心障,他收她為徒,未必不能有大作為。
可惜了……
扶道山人就要將收見愁為徒這個念頭,徹底拋開。
然而下一刻……
「大白鵝跟你一起走,你收我為徒。」
見愁從屋檐下走出來,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聲音鎮定而冷靜。
如果不是因為此刻他們身處於這山坳之中的小村莊,如果不是周圍的一切太過破敗,如果不是因為站在自己面前的見愁只一身荊釵布裙!
扶道山人簡直以為她說的是「萬世仙皇的劍冢給你,你收我為徒」了!
開什麼玩笑?
區區一隻大白鵝!
扶道山人低頭看著還被自己抱在懷裡的大白鵝,一臉的憤懣。
「山人在你眼底便是這般俗不可耐嗎?我像是那麼貪小便宜的人嗎?修道可是大事!山人我當年一根竹竿挑遍了六道十九洲,人人見了我都要磕頭叫一聲爺爺,我這麼厲害的人,你拜我為師竟然只給一隻大白鵝?!實在是欺人太甚!」
兩隻鼻孔里彷彿都要噴出氣體來,扶道山人瞪著見愁的眼睛都要紅了。
「難道你覺得,我會這麼輕易就被一隻大白鵝收買嗎?!」
說完,他的憤怒似乎已經到達了頂點,只把懷裡大白鵝往地上一摔。
「至少也要兩隻吧?!」
「……」
見愁定定地看著扶道山人,目光里儘是一種一言難盡的鄙夷。
這人真的是……
讓人有種翻白眼的衝動啊。
見愁也不知到底應該怎麼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她沉默了很久,才從那種詭異的情緒之中逃出來,道:「眼下我家的鵝都跑了,沒有第二隻。不過找鵝是簡單的事,他日見愁願再給您尋一隻來。」
「這還差不多。」
扶道山人哼一聲,算是滿意了。
他看見方才摔在地上的鵝,那鵝現下已被摔蒙了,像是完全沒明白自己之前那般「得寵」,現在怎麼就被打入「冷宮」了。
連忙一彎腰,扶道山人又把地上那隻大白鵝抱起來。
剛才因為氣勢需要,一把把大白鵝扔了,隨做了點手腳保護,必定不會出事,可千萬別受驚了。
他頭都沒抬一下,只對見愁道:「那我們就這樣成交了,你行個拜師禮吧。」
「拜師禮?」
見愁只在路上見識了他一些神奇手段,知道這位不普通。可到底應該怎樣行拜師禮,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禮節,卻是一概不清楚了。
她不恥下問:「還請山人指點。」
大白鵝在扶道山人的懷裡,簡直被嚇壞了,變成了一隻獃頭鵝,沒什麼反應。
扶道山人憂心不已,嘆了一口氣對見愁道:「你家的大白鵝都比你有靈性,拜師禮有什麼可指點的?磕三個響頭就是。」
說著,他表情卻忽然一肅。
另一隻空著的手握著竹竿,往地上一敲。
只聽得「啪」一聲脆響,便有一道深藍的光圈以竹竿與中心,向著四周擴散開去,水波一樣,最終泛到了一丈三尺六的位置定住。
光圈定住之後,只維持了三息,便漸漸隱沒下去,像是藏在了泥土之中。
見愁與扶道山人,呃……還有一隻大白鵝,都在這圈子裡。
這般神奇的手段,見愁還是頭一次真真切切地見到。
那一瞬間,扶道山人臉上彷彿也籠罩了一層光環,道:「拜吧。」
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尊師重道的道理,見愁比誰都明白。
可這種感覺也挺奇怪,自己竟然也要有師父了,而且也是要踏上仙道?
將身前的粗布裙擺提起,見愁跪在了地上,將雙手高舉過頭頂,掌心向下,貼到額頭的位置,而後俯身而拜。
月斜風清。
樹影搖搖。
隨著見愁下拜,向下的掌心,自然地貼在了院子里潤濕的泥土上。
冰冷的泥土,像是她此刻波瀾不動的心。
若說六親滅絕是塵緣盡斬,那麼此刻的自己,約莫也算是斬盡塵緣了。
她無父無母,不知自己從何處來,更不知今後要往何處去,夫君已背她而去,腹中還未出世的孩兒已再無叫她娘親的機會。
天地雖大,竟再無一人一物一事,能叫她牽腸掛肚。
這感覺,空落落,寂寥寥。
一拜一叩首,再拜再叩首,三拜三叩首。
在拜師禮成的那一剎那,一陣濛濛的微光忽然亮起,以見愁所在之地為中心,朝著周圍幅散開去。
那光芒很淡,有一種灰撲撲的混沌感,暗暗地,並不很分明。
可在這樣的夜裡,已經足夠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一丈見方的八角圖形,上面有四個方向交錯縱橫的線條,將整個八角劃分成了無數的小格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八角棋盤。
隨著見愁起身,這八角棋盤的圖案又漸漸隱去,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剛才這是……」
見愁生平從未見過如此奇景,好像這圖案是因拜師禮成才出現的。
她望向扶道山人,卻見他一臉的獃滯。
這時候,扶道山人已經有點做夢的感覺了。
後知後覺的大白鵝終於反應了過來,從他懷裡跳了出去,他竟然也沒回頭多看一眼:「一丈……一丈的萬象斗盤……」
萬象斗盤?
「那是什麼?」見愁好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