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54)終點
從大敞的窗戶里,看見香港城火樹銀花,年味還未散去,一切都是新年喜悅團圓的光景。
不知道夜已深,還是夜將開始。
丁卓手上沾著薄汗,輕輕搭在孟遙的肩上。
久別重逢,沒有什麼語言能夠比直接的佔有更加簡潔有力。
乾澀、疼痛,毫無技巧全憑本能的撞擊……
兩個人再次契合的那一瞬間,所有過去的記憶涉水而來……
他們像是溺水已久,從泥淖里潛出之時,貪婪地索求著空氣和溫暖……
一遍又一遍……
很多的話要說,不知道從哪一句起頭。
等呼吸平順下來之後,孟遙先開口:「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孟瑜說的。」
孟遙愣了下。
丁卓笑了一聲,「我跟她一直有聯繫。」
孟遙緩緩轉過頭去,窗邊檯燈的光照著丁卓的眼。還是那樣深邃,像是過去無數次,她曾經凝視,也曾經被凝視的那樣。
丁卓伸手,握住孟遙的細長的手指。
「你這幾年發給孟瑜的照片,孟瑜都轉給我看了。」
「……孟瑜沒跟我說。」
「我沒讓她說。」丁卓看著她,「也沒別的意思,就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孟遙微怔著,點了點頭。
丁卓湊近,嘴唇輕輕地蹭了蹭她的髮絲,「前年元旦,我從香港轉機,本來留了足夠的時間,準備跟你見一面。後來出發時晚點,到機場的時間也推遲了五個小時……」
「你……你沒聯繫我。」
「一則時間來不及,二則……我也不知道真見到你,我還能不能再次讓你走……」丁卓笑了笑。
在一起時的時候,他們曾經約定,以後的新年都要一起過。
恰恰不是離別本身,而是這些約定,在分開時總會一遍一遍刺痛人心。很長一段時間,孟遙只要一想到丁卓,自認為無堅不摧的鎧甲就會瞬間崩裂。
「我以為……你在美國過得很好。」
「好,也不好。」
算起來,不好的時候更多。他不知道這一次鬆手,會不會就像在森林裡迷路的兩個人,就此走失,再也找不回。
時間不停地在身後催促,讓他只能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只期望能早一點回國。而那時候,孟遙還沒走遠……
如果已經走遠了……
丁卓手掌輕撫著她清瘦的肩,用力地將她往自己懷裡一攬,「……那就再把你找回來。」
這一回,他輕裝上陣,再遠的路,再深的夜……無所畏懼,只要能找回她。
兩個人呼吸交疊,聽見彼此的心跳。
夜還很長,卻一刻也不捨得閉眼。
最後,不知道誰先睡過去。
手指交握著,像幼兒園裡,兩個玩累了卻仍然捨不得分開的孩子。
·
丁卓睜開眼,過了半刻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哪兒。
他啞著聲,孟遙的名字沒喊出口,伸手摸了一下,床那邊是空的。
丁卓趕緊坐起來看了看,自己散落一地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著,放在椅上。他穿上褲子,套上襯衫,走出卧室,外面一股甜香撲鼻而來。
丁卓循著香味走過去,看見小小的一間廚房裡,孟遙身影忙前忙后。
還在呢。
丁卓走過去,立在廚房門口,「在做什麼。」
「燕麥粥。樓下麵包店還沒開門,蛋餅配粥,勉強吃一點吧。」
「還有蛋餅?」
孟遙笑了笑,「光喝粥不頂餓。我現在能在十分鐘之內攤出三個蛋餅,上班的時候,經常這麼吃。」
丁卓沒說話,看著她。
他發現只是看著她,心裡就一種莫名的踏實。
吃早餐的時候,孟遙問丁卓什麼時候回去。
「我多要了幾天假,初十入職。」
孟遙笑看著他,「是不是進修之後,工資職位也能水漲船高了?」
「說不準,醫生這行業,資歷要慢慢熬,」丁卓笑一笑,「你現在工資應該已經比我高了。」
「我這是替人跑腿,朝不保夕。等你割完了一千條闌尾,肯定就拿得多了。」
兩個人想到了當時一塊兒吃燒烤的事,都笑起來。
笑一陣,丁卓頓了頓,「你還回去嗎?」
「你想我回去嗎?」
丁卓放下筷子,看著她,「你想聽假話還是實話?」
「假話是?」
「我尊重你的決定。」
「實話呢?」
「去他媽的尊重。」
孟遙哈哈大笑,「丁醫生,這不像你。」
「那你說說,你有什麼打算。」
孟遙也不開玩笑,認真說道:「我再過半年就回去。這邊團隊還沒組建完成,我現在的老闆幫了很多,我不能這時候就撂挑子。」
丁卓點頭,「好。」
吃完早飯,孟遙得把昨晚上耽誤下來的工作趕緊做完,便問丁卓要不要自己出去逛逛。
丁卓掏出筆記本,坐在孟遙對面,「沒你陪著,逛有什麼意思。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吧,我正好也處理點郵件。」
孟遙這才把手機上的各種社交軟體打開,一一回復。
其中一條消息,是林正清發來的,問她元宵回不回家。
孟遙忽然想到林正清此前跟她提到的,在機場看到的那一幕,不由捏緊了手機。
問,還是不問?
她相信丁卓既然來找她,就不會陷他於不義……可不問,仍覺得耿耿於懷。
不知過了多久,孟遙一抬頭,才發現丁卓正看著她。
她嚇了一跳,「……怎,怎麼了?」
「遇到什麼事了,表情這麼為難?工作的事?」
「不……」
丁卓看著她。
孟遙輕輕咬住唇。
「怎麼這幅表情,跟我有關?」
孟遙抬眼看著他,「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覺得我不信任你。」
「儘管問,對你,我沒什麼需要隱瞞的。」
孟遙沉默片刻,「……我有位朋友,前段時間,在帝都的機場,撞見一個年輕女人,挽著你的手臂……」
丁卓怔了一下,過了片刻,「你是說孟瑜?」
孟遙愣住。
「孟瑜一直跟我保持聯繫,隨時通報你的狀況。那天聽說我要從帝都轉機,自告奮勇過去接我……見面之後,一直纏著我練習英語口語。」
孟遙也啞然失笑,「……她倒是瞞得嚴嚴實實,還千方百計探我的口風。」
丁卓笑看著她,「關鍵崗位上得有人,不然現在我也不敢追過來。」
「也有你不敢的事情嗎?」
「跟你有關的事,我都不敢肆無忌憚。」
孟遙怔了怔,笑起來。
丁卓手掌一撫她的腦袋,「趕緊工作。」
·
丁卓在香港逗留幾日,兩人說定了之後的安排,丁卓返回旦城。
時間一晃,半年後的盛夏。
孟遙先去帝都,跟妹妹見了一面。
孟瑜準備出國,報了個口語加強班,每天哼哧哼哧地去上課,也沒多少時間陪著孟遙。
下午下課之後,孟瑜去酒店裡面找孟遙,兩姐妹準備一起出去吃飯。
孟遙洗了個澡出來,孟瑜趴在床上,說:「哦,剛剛姐夫給你打了個電話,問你什麼時候回旦城。」
「糾正多少遍了,別這麼叫他。」
孟瑜嘻嘻一笑,「我又沒叫錯。」
孟遙笑一笑,也懶得跟孟瑜計較。
「姐,你倆什麼時候結婚啊?」
「房子都沒有,拿什麼結婚?」
「嘖,你倆還能這麼俗?」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懂嗎?」
孟瑜扭頭看她,「姐,我發現你這幾年下來,變得特別世俗……」
「孟瑜,」孟遙一邊穿衣服,一邊回應妹妹,「我不覺得世俗有什麼不好,也許你鄙夷這些,但恰好就是這些,讓我變得有底氣,讓我現在和丁卓可以無所顧忌。」
孟瑜愣了一下,沒想到姐姐這麼嚴肅。
「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借著這嚴肅的當口,孟瑜問,「你……你們,曼真姐的事,你們都看開了嗎?」
孟遙頓了頓,笑說:「你說呢?」
孟瑜從床上爬起來,坐在床沿上,看著正在擦頭髮的姐姐,「你跟丁卓哥一樣,都是有些擰巴的人,說白了不夠自私,總是太過在於別人的看法。換做是我,無論如何,自己開心了再說。要是曼真姐怪我,那也得死了以後,下輩子,我給她當牛做馬贖罪……」
孟遙沒說話。
孟瑜笑起來,「我給你支個餿主意吧,姐。這樣,你下次去給曼真姐掃墓的時候,帶上一支蠟燭,就問曼真姐,同意不同意,要是不同意,就讓蠟燭滅了……」
孟遙忍俊不禁,「行了,別瞎說了……」
「誰也談不上原諒,除了曼真姐,除了你們自己……」
「好了,」孟遙打斷她,「我心裡清楚。」
孟瑜摸摸鼻子,「你清楚就好,最不喜歡看你鑽牛角尖了。丁卓哥在美國的時候,也一直記掛著你,有一回……他生病了,好像是發燒了還是什麼,錯把給你的消息發到我的號上了……」
孟遙愣了一下,「你現在才告訴我?」
「我剛看完丁卓哥就撤回了啊……還威逼利誘讓我不要告訴你……這半年你倆不是挺好的么,我就把這事給忘了,再說,都是兩年前的事了……」
「他說什麼了?」
「嗯,我想想……」孟瑜促狹一笑,「哎呀,我不吃龍蝦就胃裡空虛,一空虛腦袋就不好使……」
孟遙哭笑不得,「服了你了,行行行,我們晚上吃小龍蝦。」
孟瑜這才滿意,「嗯……我記得,他是這麼說的——」
孟遙,回來,留在我身邊。
·
在帝都逗留兩天,孟遙回到了旦城。
幾次轉機都是匆匆一瞥,如今再見,旦城已然天翻地覆,過去那大半年的記憶,已然無法嚴絲合縫地在腦中重演。
今天丁卓有一台重要的手術,孟遙便沒讓他來接。
這半年裡,只要有機會,兩個人都會想辦法見面,平均下來,也能兩三周見上一次,況且有漫長的分別在前,早就不拘泥一朝一夕的廝守。
計程車在路上堵了半天,等孟遙到達丁卓的公寓時,已是紅霞漫天。
如今丁卓不住博士樓了,在離醫院三站地鐵的地方租了一個一戶室,小區比較老,但勝在環境清幽。
孟遙把東西拎上樓,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給丁卓發了條信息,然後打開電腦處理一些公務。
約莫過了半小時,丁卓回復過來,說手術做完了,已經在回家路上。
十五分鐘后,孟遙聽見樓道外傳來腳步聲。
她立即丟了筆記本從沙發上起來,走上前去將門打開。
門口,丁卓愣了一下,緊接著幾步走上前,將她一把抱住。
她剛洗過澡,身上一股清香,丁卓抱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躁動,蹭了蹭她的額頭,「餓不餓?」
「還好……」
「還好?」丁卓反手將門關上,「還好那就等一會兒再吃飯吧……」低頭吻下。
這吻急促強硬,孟遙幾乎無法呼吸,「……不是剛做了手術嗎?你哪兒還有體力……」
丁卓笑了一聲,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徑直走去卧室。
她身上穿著件寬大的白色T恤,丁卓直接將T恤剝了下來,鉗住她的兩條手臂,覆壓而下……
窗外,深藍色天空里雲霞欲燃。
結束時,天已經徹底黑了。
兩個人洗完澡換上衣服,一道出門去找地方吃飯。
空氣里還帶著一絲暑熱,晚風裹起一陣草木的濃烈氣息。
丁卓牽著她的手,兩個人慢慢往外走。
「……還是更喜歡旦城,初到香港的時候,感覺很新鮮,淺水灣、喜帖街、皇后大道……聽說過的地方,都去看了一圈。但待得久了,那種自己終究是個外人的感覺就揮之不去……尤其生病的時候,時常在想,為什麼自己不是個自私的人,活得不能再肆意一些……」
丁卓沒說話,手指緊了緊。
「但是……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仍然會選擇出來。我發現了,人是不能逃避一些命中注定的痛苦,你所逃避的事情,最後必須需要加倍償還……」
孟遙腳步一頓,抬頭看著她,眼神和夏日的湖水一樣清亮,「丁卓,我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曼真的死亡了,你呢?」
丁卓一時沒說話。
喧鬧的夜風,一陣陣略過薄霧中的花木,路邊的自行車位,正在收攤補鞋匠,打鬧著跑過的小孩……
一切充滿著一種讓人著迷的煙火氣息。
片刻,丁卓緩緩說道:「前幾天,我去旦城美院,拜訪了一下馮老師。他說,如今曼真的畫水漲船高……雖說這些都是死後的哀榮,但得到肯定,一直是曼真的心愿。和他略微提及了我們的事,馮老師說,曼真是他教起來的,曼真的心理,他有發言權。曼真是個活得肆意的人,她還有諸多心愿未了,決不是能夠痛下決心,選擇自殺的人。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場意外……至於,至於我們……馮老師說,痛苦是理所應當的,但要以曼真為借口,那就是小看了曼真的氣量。」
孟遙愣住,許久未能說出話來。
丁卓也是沉默。
過了很久,丁卓才又問:「你知道如果傷口進異物了,癒合的機制是什麼嗎?」
孟遙搖頭。
「淺表傷口的異物,會被滲出液和組織液包裹,乾燥結成痂皮並且脫落;更深一點,新生組織會把異物推擠出來;但如果傷口很深,異物深入肌肉,無法排擠出來……」
孟遙沒說話,看著他。
「巨噬細胞會包裹異物,成為異物肉芽腫,永遠留在體內。肉芽腫表面不會產生抗原反應,內部又相對穩定,所以,只要肉芽腫不被破壞,就不會引起排異反應……這是對身體的一種保護機制。」
……無法排除的,就讓其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一個人的一生,有太多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事情,撞得頭破血流,只是一時的爽快,但此後……卻是艱辛的療愈期。
但所幸人又是這樣一種生物,對於痛苦,有著無法估量的適應力。
蘇曼真的死亡,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進他們的心裡,諸多掙扎,無法排除……
但漫長的時間是巨噬細胞,將這根刺包裹住,從此,讓他們深深痛苦過事情,也將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他們願意感謝這種痛苦,不然不會顯得此刻的重逢和喜悅如此珍貴,讓人受寵若驚。
孟遙走近一步,將頭輕輕抵在丁卓的肩上。
丁卓伸手,環住她。
在山窮水盡流亡之途的終點,過去的盡歸過去,未來的還在未來。
涼薄人間,親愛的愛人,待在我身邊。
晚風,街道,漸次燃起的燈火。
在他們身後,月亮升起來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