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遭疑

身份遭疑

次日,慶陽公主府,綠色大門上的銅環被颯颯秋雨沖刷著,廳堂九間十二架,在西間的書房,朱棣和皇姐道來查案的過程和結果。

「……證據確鑿,鄭千戶還抵賴,污衊杏娘偷漢子,是偷情時被姦夫所殺。他是沙場老將,禁得起拷問,不過——」朱棣眼神一凜,「他在外頭養的外室熬不住,全都招認了,賣出砒【霜的藥店掌柜也可以指認,筆錄口供俱全,容不得他抵賴。」

「外室招認,說杏娘年紀大了,遲遲沒有生育。鄭千戶就在外頭養了她這個外室,生了一個兒子。但是杏娘的條件是去母留子,將外室打發的遠遠的,才肯承認孩子的身份。鄭千戶夥同外室密謀,想出這種惡毒的法子來投毒。」

慶陽公主年紀約四十如許,圓臉長眉,她是皇族年紀最長的公主,下嫁給駙馬黃琛,黃琛是淮安衛的指揮使,一品武官,深得洪武帝信任,手握重兵,常年鎮守在外。

「污衊昔日宮廷女官的名譽,他膽子倒是不小。」慶陽公主冷冷一笑,「人證物證俱全,鄭千戶還是不肯招?」

朱棣點點頭,「皇姐,三輪大刑過後,鄭千戶不肯認罪。親軍都尉府的鄭指揮使已經去了宗人府要人,不過我已經將此人轉移了關押地點,他暫時找不到。」

慶陽公主看著窗外順著飛檐垂落的雨滴,一顆顆的如珍珠般飽滿亮澤,可是一旦砸在堅硬石板地面上,就立刻成了無數的碎片,混進污濁的泥水中。

就像女官杏娘的一生,無論在宮廷里多麼優秀、得人尊重,可是嫁做人婦后,猶如明珠蒙塵,甚至喪命在丈夫惡毒的計謀中!

想到這些,慶陽公主的眉頭漸漸起了寒意,「哦?鄭指揮使好大的官威啊,宗人府的宗令是太子,他也敢闖進去要人。」

洪武帝設宗人府管理皇室成員,宗令是太子朱標,二皇子朱樉和四皇子朱棣分別是左宗正和右宗正。

朱棣說道:「親兵都尉府是父皇直轄,只聽命於父皇,他們行事向來如此囂張。鄭千戶是都尉府的千戶,他和鄭指揮使是同鄉同族,一起在沙場出生入死的遠房堂兄弟。」

慶陽公主問道:「太子是如何說的?」

朱棣答道:「太子說宗人府只管皇室成員,杏娘雖然當過五品尚宮,但畢竟不屬於皇室。她既然死於非命,此案應該交由應天府衙門審理。」

太子言下之意,就是覺得朱棣多管閑事了。

慶陽公主嗤笑道:「你如何回答?」

朱棣說道:「我說臣弟知錯了,所以早早將那人從宗人府的監獄提出去。」

太子是個聰明人,他也知道朱棣是受了慶陽公主之託,所以並沒有繼續追問朱棣將那人藏在何處,而是將朱棣的原話踢皮球似的轉述給了趙指揮使,兩頭都不得罪。

慶陽公主說道:「多虧了你找的女大夫是個細心的,這麼歹毒的伎倆很快被她看穿,找到了證據,倒是個人才,給她一些賞賜,現在——」

慶陽公主從紫檀西番蓮座椅上站起來,走到窗前,伸出圓潤的皓腕接著飛檐下珍珠般的水滴,雨滴砸在手心裡,很快聚攏了一小捧雨水,「好久沒有陪皇後娘娘說話了,四弟隨我進宮吧。」

到了下午,鄭千戶直接被拖到刑場,剮了一千刀,皮肉削盡,成了人形骷髏還喘著氣。族兄親兵都尉府的鄭指揮使被貶,從堂堂一品武官降職成了六品的百戶,當天啟程去了陝甘戍邊。

案子了結。杏娘重新入殮,預備安葬。

姚妙儀駕輕就熟,用針線將解剖的部位細細縫合,縱使有冰塊鎮著,屍首也已經開始腐化了,那雙眼睛依然不瞑目,看得分外揪心,姚妙儀只得再用魚膠粘住眼皮。

杏娘慘死在丈夫手裡,姚妙儀對她有些移情,因為她的母親被刺殺一事,也有可能是丈夫徐達指使,兔死狐悲,所以姚妙儀對杏娘的遺體有一些憐憫在,希望她的死相不那麼可怖。

看著渾濁的死人眼在姚妙儀的手裡勉強閉合,宮廷女官李桃娘問道:「姚大夫不怕嗎?」

姚妙儀心生警惕,這個李桃娘是宮裡的七品典正,正好是親兵都尉府在杭州饕餮樓捉拿明教密黨成員時,搜身詢問過她的女官!

今日李典正是奉馬皇后之命,送了一套入殮的衣服和玉器給慘死的杏娘。杏娘和李桃娘都是最早伺候過馬皇后的侍婢。

杏娘出身書香,甚得馬皇后喜歡,封了五品尚宮;而李桃娘是獵戶之女,性子冷硬不討喜,至今只是七品典正。

兩人再次相遇,李桃娘總是盯著姚妙儀看,還時常出言試探。

李桃娘給親兵都尉府辦過事,不是普通深居後宮的女官。姚妙儀不敢隱瞞,連替兄從軍的過往都如實道來,李桃娘問她是否害怕,忙回答道:「回李典正的話,草民自幼學醫,已經看慣了生死。人死如燈滅,死人不可懼,活人才可怕。」

是啊,人心才可怕呢。杏娘服侍宮廷多年,卻是這樣慘烈的結局,知情之人莫不唏噓,恨鄭千戶無恥出手狠毒、恨紅顏薄命所託非人。

李桃娘以前十分嫉妒杏娘,可如今看著連全屍都不得保全的杏娘,嫉妒煙消雲散了,只剩下憐惜和憤恨。

魚膠已經完全粘合上了,姚妙儀才鬆開捏著眼皮的手,將兩片打磨成指甲蓋厚薄的白玉擱在杏娘眼皮之上。因憐惜杏娘死於非命,馬皇后賜了一套九竅玉和一對豬形的玉握。

人體上有耳目鼻嘴七竅,下【體有幽門和糞門兩竅。入葬時為阻止邪氣入體,便用一套玉器塞住,嘴裡一般含著玉蟬,以表示重生。手裡握著長條形的玉豬,表示來世富庶。

姚妙儀迅速將九竅玉塞進九竅里,一一歸位,對李桃娘點點頭,「李典正,可以裝殮了。」

李桃娘眼眶微濕,親自給杏娘擦身,塗脂描眉,換上了一套馬皇后賜給的五品尚宮服飾。杏娘是被丈夫殘忍謀害的,估計也不想夫貴妻榮,穿什麼四品誥命夫人的鳳冠霞帔入葬。

末了,李桃娘欲將一對玉豬塞進杏娘的手裡,可杏娘的手指如枯枝般僵硬蜷曲,怎麼也掰不開,姚妙儀說道:「李典正,我來吧。」

格吧格吧!

姚妙儀用巧勁掰開死者手指,將玉豬賽進去,終於完成了。

李桃娘用白醋浸手,說道:「蘇州一別,居然還能再見,我和你也算是有緣分,以後不用李典正這樣客氣的叫我,他們一般叫我李姑姑。」

宮裡對有些地位資歷的女官,都尊稱姑姑或者女先生、女夫子。

姚妙儀心想著手帕交胡善圍也在宮裡做女官,如果能夠和李典正交好,說不定能夠幫到胡善圍,便從善如流叫道,「李姑姑。」

白醋浸泡完畢,又換了清水沖洗,李桃娘擦乾了手,坐著馬車回宮復命。

馬皇后正在御膳房裡洗手作羹湯。她和洪武帝是結髮夫妻,均出身草根,共患難,同富貴,她外柔內剛,善良溫和,寬容待人,無論朝野還是後宮都備受稱讚。

自從名將常遇春去世,政局外憂內患,洪武帝一直鬱鬱寡歡,不思茶飯。馬皇后就時常親手下廚,做了丈夫喜歡吃的菜肴,頻頻端過去勸食。洪武帝憐惜結髮妻子在廚房勞作辛苦,即使沒有胃口,也都慢慢吃下了。

李桃娘回宮復命時,馬皇后正在做玫瑰鵝油燙麵餅,蒸籠氤氳的水汽使得廚房的視線顯得昏暗,李桃娘低頭不敢直視皇后,只看見馬皇后系在身上的藍布圍裙隨著揉面的節奏晃動。

李桃娘交代完畢,聽到馬皇后停手,嘆息道:「當年我收留你們桃、杏、梨、梅四個女孩子。梅娘護駕英勇犧牲;梨娘嫁人生子;杏娘所託非人,含恨而亡;只有你還一直跟著我。明日杏娘出殯,替我好好送她最後一程。」

「是,皇後娘娘。」

馬皇后說道:「那個罪人已經凌遲處死了,將他挫骨揚灰,不得葬在杏娘跟前。」

「是,皇後娘娘。」

「好了,你退下吧。」麵餅擀平了,馬皇后在餅皮上刷上一層鵝油。

李桃娘囁喏片刻,說道:「皇後娘娘,您可還記得魏國公徐達當年嫡長女徐鳳失蹤一事?」

李桃娘不敢直言說當年徐夫人謝氏遇刺,導致徐鳳的失蹤。因為徐鳳的外公謝再興通敵謀反,一直是洪武帝心中的刺,誰都不敢提半個「謝「字。

豬鬢油刷在白色的餅皮上微微一滯。馬皇后說道:「當然記得了,徐家和皇上都派人找過,可是那時候兵荒馬亂的,找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實在太難了。怎麼了?你有所發現?」

李桃娘遂將和姚妙儀結識的經過講了一遍,「……她雖然一場高燒后,不記得父母出身了,但是從道衍禪師收養她的時間來看,基本能夠和徐鳳失蹤對的上;而且論相貌,和當年的吳中雙壁謝氏姐妹有五分相似,只是此女長在市井鄉野——」

李桃娘想起方才姚妙儀收斂屍體時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淡定自若,「個性氣質過於粗野潑辣了些,很難能夠將她和身嬌肉貴的千金大小姐聯繫在一起。」

馬皇后在鵝油麵餅上撒了糖玫瑰,卷在一起后再用擀麵杖擀開,「早先徐家和皇上也尋訪了一些相貌和年歲相似的女孩子,甚至有人貪慕富貴賞金,故意帶著稚齡女孩冒名頂替去徐府認親,可惜最後都不是,空歡喜一場。」

「吳中多美女,蘇州尤甚,女孩子生的好一些也實屬平常。不過這個女孩能夠引起你的注意,恐怕真有過人之處,此事就交由你帶人暗中調查,去蘇州查證核實此女來歷。」

李桃娘趕緊說道:「是,皇後娘娘。」倘若能夠證明姚妙儀就是徐鳳,解決了好幾年的懸案,她就是立了大功,陞官指日可待。

杏娘之死,令李桃娘徹底放棄了出宮嫁人的念頭,在宮中好好當差,照樣可以享受富貴榮華。

李桃娘是個寡言少語之人,領命就告退,不善言辭,否則也不會至今都只是七品典正。

次日她給杏娘送殯回宮后,太監黃儼就笑眯眯的迎過來,諂媚的笑道:「奉皇後娘娘口諭,任命你為尚儀局司記。恭喜李司記,升了六品女官,服侍了這些年,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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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徐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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