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堪畫
姚妙儀和宋秀兒在書房裡等候,喝到了第二杯茶時,還是沒見到正主。卻看見兩個粗使婆子抬著面如死灰的崔嬤嬤過來了。
方才還威風八面的管事嬤嬤,此刻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木然的躺在羅漢榻上,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姚妙儀剪開崔嬤嬤膝蓋一下的褲子,將插【進皮肉的碎瓷片一一拔【出來,有些還傷了骨頭,崔嬤嬤只是皺皺眉頭,哼都沒哼一聲。
敷藥包紮完畢,崔嬤嬤看都沒看姚妙儀,她扶著榻沿坐起來,兩個丫鬟正在去攙,她卻忍痛跪在地上,對著常家祠堂所在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王爺、王妃,槿兒已經長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也不中用了,不得已要違背當初的誓言,回去養老了,王爺王妃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槿兒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這一番動作,傷口再次開裂,疼痛難忍,崔嬤嬤跪拜完畢,身體乾脆趴倒在地,最終被丫鬟背著上了轎子。蓮心親自送崔嬤嬤出府,逢人就說崔嬤嬤摔傷了,要回家養傷。
處理完崔嬤嬤的傷口,又有一個十分標誌的丫鬟來請,「姚大夫,請隨我來。」
姚妙儀來到東間的繡房,門口的才留頭的丫鬟打起了帘子,說道:「三小姐,姚大夫來了。」
原來是常家三小姐,太子妃的親妹妹,還曾經是姚妙儀幼時的手帕交,只是多年不見,姚妙儀和常槿都不再是當年胖乎乎、粉嫩嫩、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
所以常槿並沒認出姚妙儀,初次見面,有些驚艷,或許是經常拋頭露面的原因,皮膚有些粗糙微黑,但是面目生的十分精緻,尤其是一雙眼睛,似乎將周圍的光芒都吸進去了似的,亮的有些令人心悸。
難怪崔嬤嬤會如此不擇手段的試探她的底細,且不論氣質人品,單是這個相貌,就很令人不安啊。
姚妙儀也在探究好久不見的常槿,她一身重孝的打扮,面目清淡雅緻,如照水梨花,坐在黃花梨三彎腿羅漢床上,靠著一個彈墨引枕,手裡拿著一本雙色套印的全唐詩,艷陽天里,腰際以下卻蓋著長絨毛毯,更顯得身形嬌弱,有西子捧心之態。
重陽節是舉家登高秋遊的節日,常槿沒有跟去,估摸就是身體不適的原因。
「姚大夫請坐。」常槿放下書本,指著羅漢床旁邊的一張黃花梨玫瑰椅。
姚妙儀的眼神不閃不避,端坐在玫瑰椅上。常槿暗道,此女舉止大方知禮,並非市井民女縮手縮腳的模樣,或許是道衍禪師教導的緣故?
常槿欠了欠身,「今日委屈了姚大夫,是我沒有好管束下人,致使他們行事孟浪無禮,真是對不起。作惡之人已經受了懲罰,他日定去百和堂負荊請罪。」
常三小姐親自道歉,姚妙儀當然不能再端著了,「多謝三小姐主持公道,小懲即可,不用負荊請罪了。」
方才給崔嬤嬤療傷時,姚妙儀隱隱猜出了大概,曉得不僅僅是「小懲」那麼簡單,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崔嬤嬤要刁難自己。論理,王寧是常家的座上賓,就是看在王寧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出「砸店」、「走後門」的事情。
或許王寧無意間得罪了常家的某些僕役,所以藉機報復?如此,倒可以解釋的通了,閻王易躲,小鬼難纏,尤其是開平王府這種豪門世家,豪奴飛揚跋扈,欺上瞞下,無惡不作。
常槿是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又在孝期,當然不好直接告訴崔嬤嬤想要撮合和王寧姻緣的打算,便換了話題,「我近日身體有些不適,還請姚大夫開帖葯調理一下。」
姚妙儀仔細看診把脈,其實常槿沒什麼大病,就是少女普遍的月經不調,小腹墜痛、加上前段時間父親離世,傷心過度,再經歷冗長繁瑣的喪事,身體就垮下來了。
常槿和這一代人生下來就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一盞見風就倒的美人燈。不像鳳陽農民出身的父輩經過了飢荒和沙場的錘鍊。
「無需吃藥,好好養著就是了。」姚妙儀說道:「是葯三分毒,再平和的太平方子對肝腎都是有損害的,我們百和堂有一種自製的玫瑰醬。用紅糖、蜂蜜、干玫瑰花還有幾味補氣的食材熬制的,每日一大勺,用溫水或者牛乳沖著喝一杯,或者包在點心裡當餡料也行。經期時加倍用量,調經補氣,還挺管用,在蘇州城時有些名氣,回去我叫人送到府上。」
這個秘制的玫瑰醬也算是姚家的祖傳秘方之一,姚大郎夫妻算是厚道人,一點也不藏私,都教給了姚妙儀。
常槿說道:「不用勞煩姚大夫,我叫人去百和堂取就是了。」
也好,這樣省事。姚妙儀診治完畢,便告退了。一個女管事給了五兩銀子當做診金給了宋秀兒,並親自送了兩人到二門的垂花門下,有崔嬤嬤前車之鑒,這一次下人們的態度明顯恭敬殷勤許多。
阿福已經早早趕著馬車候在垂花門下,宋秀兒扶著姚妙儀上車,將雪亮的小銀元寶拿出來,「王府果然大方,咱們百和堂開張以來都沒賺過這麼多銀子。」
姚妙儀看著元寶底下的標記:「洪武三年鑄,喲,是今年戶部鑄的新錢呢,留下來鎮錢箱招財,別花用出去了。」
「我省得。」宋秀兒將元寶放進荷包里,外頭趕車的阿福問道:「天色還早,去不去秦淮河看菊花?」
宋秀兒眼巴巴的看著姚妙儀,姚妙儀笑道:「去,一定要去,反正今日小賺了一筆,提前打烊,我們喝酒賞菊去。生意每天都可以做,重陽節只有一天。」
十里秦淮,如一根玉帶般橫穿金陵城,其中最繁華的河段在金陵南城的東牌樓府學附近,這裡讀書人多,也有許多附庸風雅的商人富豪願意奉承,後來教坊司幾座安置官妓的妓院也設在這裡,就更加熱鬧了。
雲霞翠軒,煙波畫船。
秦淮河上,各種奢靡的畫舫穿梭其間,文人騷客、歌姬舞姬,恍如仙境般。沿岸是堆成小山般的菊花盆景,遊人如織,一邊賞花,一邊艷羨畫舫上的貴人們揮金如土的生活。
酒足飽飯後,三人游秦淮河,賞菊花。阿福盡職盡責的走在前面開路,以防登徒子騷擾姚妙儀和宋秀兒。
一盆盆堆砌的菊花,好像給秦淮河鍍了一層金粉,在艷陽下熠熠生輝。
游的累了,姚妙儀三人坐在河邊石墩上歇腳,兩個女人分食油紙袋裡的菊花餅。阿福無肉不歡,吃著梅菜肉酥餅。
姚妙儀中午喝了不少菊花酒,走路時不覺得有什麼,此時停下歇息,酒勁上頭,有些醉了,她靠在宋秀兒身上,指著灑金般的秦淮河說道:
「一個多月前,將星隕落,滿城皆縞素;如今呢,是滿城盡戴黃金甲。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那個功成名就的將軍最後也是會死的,全都化作枯骨,早死晚死罷了。」
宋秀兒覺得姚妙儀情緒低落,彷彿有厭世之態,忙勸道:「小姐,你青春年少的,少學道衍禪師參禪,小心移了性情。」
這時從河中畫舫里傳來一曲悠揚的笛聲,阿福也有些微醺了,興之所起,不由得唱了一曲:
「你看看江上晚來堪畫,玩水壺瀲灧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你覷這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助長笛一聲何處發……」
唱段形容的美景正好和現在秦淮河相似,可聽到枯藤老樹昏鴉時,姚妙儀猛然回想起了幼年時母親被刺殺前的景象:寒鴉棲在滿是積雪的枯枝上,簌地飛起,頓時落雪紛紛,寒鴉在天際變成小黑點,直至消失,然後是飛箭如雨,母親舉簪自盡……
十年了呢,姚妙儀閉著眼睛細想。母親的面目已經很模糊了,昨晚手刃仇人周奎,應該去母親墳前拜祭一下,告知大仇已報,可以安息了。
次日朱橚在百和堂坐診,姚妙儀說要去城北雞鳴寺燒香還願,說的振振有詞:
「我曾經許願百和堂生意紅火,昨天不就小賺一筆了么?菩薩顯靈了,我要去還願。」
雞鳴寺在城北雞鳴山,雞鳴山是一塊風水寶地,禮部已經在此地選址,修建洪武帝將來的寢陵——孝陵。為以示恩寵,洪武帝賜給開國功臣們的家族墓葬也在雞鳴山腳下。比如開平王府常家、魏國公徐家、曹國公李家等等。
姚妙儀的母親謝氏是徐達明媒正娶的繼室夫人,當然葬在雞鳴山了。
徐家墓葬有守陵人看管著,姚妙儀給守陵人的酒里加了一些「料」,將其迷倒,偷偷溜進墓園祭拜母親。
「娘,周奎已經死了,您安息吧,我過的還好,有一門手藝傍身,不愁吃穿。徐家……我不想回去。於心安處便是家,謝家的冤案還未昭雪,我無法安心去瞻園當大小姐,還有義父養我教我,我也沒幫他做什麼事情。」
「周奎這個惡人臨死前說過一句話,『人生在世,不是討債,就是償債』。如今債沒討完、也沒還完,女兒不甘心,娘若在天有靈,就保佑女兒早日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吧……」
姚妙儀跪在謝氏的陵墓前嘮嘮叨叨說了一下午,直到天邊暮【色【降臨時才罷了,出了墓園,守陵人還在酣睡呢。
姚妙儀租了一匹駿馬代步,陰天黑的早,山上又開始起霧,山路若隱若現,加上周圍都是各種墓園,時不時能夠看見磷火,此情此景十分滲人。
好在姚妙儀是大夫,並不信什麼鬼神之說,她拍了拍馬背,在山道上疾馳,天色已晚了,必須姚趕在城裡宵禁之前回家。
豈料剛跑過一個彎道,立刻有箭矢襲來,姚妙儀反應靈敏,趴在馬背上避過飛箭,這時一彪人馬舉著火把,向著姚妙儀包抄而來,大聲叫道:「捉拿魔教叛黨!投降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