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壽十年
胡善圍這半年在尚食局看盡了人間珍饈美味,也偷師學了幾個拿手的點心菜肴,酥油泡螺就是其中之一。
姚妙儀吃了個饕足,胡善圍泡了一杯濃濃的紅茶給她解油膩,冬天的夜裡,兩人在床上圍著被子說體己話,都捨不得入睡。
「王寧他身體如何了?」胡善圍有些憂心的問道。
姚妙儀:「肋骨斷了兩根,好在他年輕力壯,明年春天應該就好了。」
胡善圍說道:「常家三公子常森在宮裡大本堂讀書,他找過我,要我勸王寧留在開平王府。我說自己身為女官,不方便出宮,他便要我寫信。」
姚妙儀柳眉微蹙,「這個常森還不死心啊,今日還去百和堂找了我呢——你在信中是怎麼說的?」
胡善圍淡笑道:「我沒提搬家的事,只是叮囑他注意身體,得空好好照應你的生意,給你撐腰,莫要被人欺負了。妙儀,我們三人是肝膽相照的好朋友,朋友之間不該借著昔日情誼強迫別人做不喜歡的事情,否則情誼會慢慢磨沒了。」
「再說了,開平王府常家是太子的岳家,如今幾個皇子都大了,暗地裡在互相較勁呢。王寧若一直住在開平王府,很可能會被認為是太子的人,將來被卷進各種麻煩中,想要脫身就難了,不如乘著機會搬出去,做一個皇上信任的純臣。」
胡善圍低聲耳語道:「其實皇上最討厭臣子們拉幫結派了,將來派系鬥爭,勢必會有一批人要倒霉的。」
「啊?」姚妙儀問道:「你見過皇上?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我還沒資格近身服侍皇上皇后,像李司記這樣深得信任的老宮人才可以。不過——」胡善圍說道:「宮裡頭宮女太監們有時候會悄悄議論一些事情,我聽在心裡,自己慢慢琢磨出來的,這話我也就對你和王寧直說。」
「不僅是王寧要搬出開平王府。還有你,妙儀,以後少跟著四皇子做事了,等伺候完永平郡主生產,你也找個借口慢慢淡出四皇子的視線,好好打理百和堂的生意,當一個普通大夫,至少能夠保命。」
姚妙儀驚訝道:「有那麼嚴重嘛?」
胡善圍嘆道:「宮裡的歲月,我學的最多就是謹言慎行。多做事,少說話,事情一定要走心,但是不能過了嘴,禍從口出啊。我時常擔心你和王寧的將來。王寧因和常森成了結義兄弟,少不得被人蓋上□□的標籤;你幫助四皇子破了殺妻奇案,現在又伺候永平郡主待產,別人都以為你是四皇子的人,將來各為其主——你有沒有想過,你和王寧的立場相悖,好友反目成仇?」
老實說,姚妙儀並沒有想那麼遠,而且她是明教中人啊,她的立場是推翻朱明王朝,所以她潛在的敵人既有太子,也有四皇子!
所有朱家人都是敵人!
當然,這話姚妙儀只能深深埋在肚子里,她故作輕鬆的說道:「曉得了,待永平郡主產下龍子,我就歸隱江湖,再也不出山了。」
胡善圍笑道:「這樣就對了,我和王寧已經在名利圈裡如履薄冰了,有時候再委屈,該退的要退;該爭取時,硬著頭皮也要爭,這就是為名為利的代價,註定會活的很累。」
「你從小散漫自由慣了,不喜歡受拘束,閑雲野鶴似的性格,開個鋪子謀生即可,別卷進帝王家的紛爭,這裡水深著呢。」
姚妙儀明白鬍善圍是出於善意,才給出這個告誡的。雖對她已經毫無用處了,但心裡依然感激:「我曉得了,這半年你和王寧都不容易。」
「世上事有難易乎?」胡善圍神秘的笑了笑,「其實現在難了,以後才會容易;現在容易了,以後才難呢,付出總有回報。妙儀,我不甘心嫁人生子,做一個平凡的婦人終老,我選擇在宮中得到權勢,將來幫到你和王寧就更好了。」
久別重逢的兩人說著交心話,到了後半夜才睡下。姚妙儀做了個美夢,夢到胡善圍給她做酥油泡螺,厚重的奶油里加上蜂蜜和糖漿,拿著筷子使勁攪打,直到奶油膨脹的發泡了,放在細頸袋子里慢慢擠,一邊擠著,一邊轉動桌上的瓷盤,一顆顆如旋轉如螺絲般的酥油泡螺就成型了。
胡善圍在奶油里加了一勺桃花粉,擠出來的酥油泡螺就成了粉紅色,紅白相間鋪在瓷盤上,令人食指大動。
姚妙儀將酥油泡螺舔進嘴裡,嚼了嚼:咦,怎麼沒味,還硬梆梆的?
就聽見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來,「哎喲!我的手啊!」
什麼人!
姚妙儀猛地坐起來,但見馬三保雙眼含著淚花,跳著腳往布滿了深深齒痕的食指上吹氣,「疼疼疼,姚大夫,你怎麼動不動就咬人呢。」
「三更半夜的,你怎麼來了?胡善圍呢?」姚妙儀怒道:「你剛才想幹什麼?把手指頭放到我嘴裡?」
馬三保委委屈屈的說道:「我叫了幾聲你都不醒,就伸手過去推推你,結果你做著夢就緊緊抓著我的手指往嘴裡送啊!你看!都咬出血了,疼死我了!」
這是胡善圍抱著一套嶄新的冬衣從隔間出來了,面色有些焦急:「妙儀,別鬧了。馬三保是封了皇後娘娘的口諭來接你進宮的。你那身衣服太過粗陋,穿我這身宮廷女官的衣裙進宮,免得被人看輕了。」
姚妙儀摸不著頭腦:「天都沒亮呢,接過進宮作甚?皇後娘娘找我一個普通醫女做甚?永平郡主這邊怎麼辦?」
胡善圍幫助姚妙儀穿衣打扮,馬三保疼的呲牙咧嘴,說道:「太子妃有孕,今天下午突然發動了,早產加上難產,孩子現在還沒出來,太醫們個個都搖頭,說這一胎十分兇險。」
「開平王府的常家人都進宮了,常三小姐提議說你醫術高明,又是女人,方便伺候太子妃生產,常三公子常森也推薦你進宮,皇後娘娘准了,派我連夜出宮來接你。」
原來是常槿的提議!這個常三小姐為什麼要把我卷進去?
姚妙儀問道:「太子妃肚子里那個幾個月了?」
馬三保說道:「聽說才八個月。太子妃頭胎是皇長孫朱雄英,後來懷過兩次,都均小產了,這是太子妃的第四胎。」
以前就小產過?這樣比較麻煩啊。姚妙儀又問:「太子妃為何小產?」
馬三保消息靈通,說道:「頭一個是三個月就流掉了,不曉得原因,可能是哪個孩子福氣不夠,無法投胎到皇家;這第二個嘛……」
馬三保有些躊躇,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姚妙儀,「我說給你聽,你別說出去啊,心裡知道就行了。宮裡頭傳聞,說太子偏愛側妃呂氏,呂氏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仗著太子的寵愛,暗中和太子妃較勁——」
「三保,慎言。」正在給姚妙儀梳妝的胡善圍甩了一記眼刀。
馬三保低聲說道:「反正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太子妃受了些窩囊氣,掉了一個成型的男胎。傳聞東宮裡頭呂側妃脫簪待罪,請求原諒。此事後來不了了之,宮裡人也不敢討論,我就偷偷和你們說,你們千萬別說出去,切記切記。」
姚妙儀暗道,當時常遇春還在,呂側妃就敢如此囂張?應該是傳聞吧,朱元璋和馬皇后如此重視皇嗣,絕對不會坐視呂側妃胡來的,再說太子朱標不是一直號稱賢德么?哪怕再偏愛呂氏,也不會明目張胆的做出寵妾滅妻這種事情……
胡善圍心靈手巧,言談間,很快給姚妙儀梳了雙螺髻,插著一對自己的金鑲寶鳳釵,穿著里發燒的羊皮五色羅面的對襟小襖、十八幅的紅妝花絨馬面裙。
人靠衣裝,此時姚妙儀看上去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了。
胡善圍給她扣上對襟小襖的白玉領扣,叮囑道:「記得少聽、少看、少說、少管閑事。唉,我原本還說讓你躲躲呢,如今看來,是躲不過了。」
姚妙儀自打成年以來,是第一次從頭到腳穿上這種「華服」,她氣質高華,倒也不顯縮手縮腳,馬三保多看了姚妙儀幾眼,想起朱棣對她真實身份的猜測,心中又篤定了幾分:這個姚大夫,八成就是當年失蹤的徐鳳。
下船後轉馬車進宮,車裡居然坐著朱棣。朱棣居然還親手倒了一杯熱茶給她,問道:「你要五弟幫忙查宋秀兒舅舅貪腐受賄的證據,已經送到方御史手中了?」
朱橚的嘴果然漏風,什麼都和親哥哥說。姚妙儀覺得手裡的杯子好燙,老實承認了:「正是,我一介草民,能力有限,無法撼動貪官。五皇子宅心仁厚,聽我講述宋秀兒的悲慘遭遇,就決心幫忙了。」
朱棣問道:「你為什麼不找我?」
姚妙儀:「啊?」
朱棣木著臉,又重複了一次,「為什麼不先找我?」
姚妙儀:「這個……你是宗人府右宗正,平時很忙。朱橚就比較閑,再說他幾乎天天都在百和堂坐診,我就找了他。」
朱棣看著「盛裝打扮」的姚妙儀,相貌氣質不輸任何豪門閨秀,就像吃了辣醬似的,心跳莫名其妙的快了,手心微微出汗。
不過此時心中的疑雲越來越大,問道:「你可知宋秀兒的父親是誰?」
果然來了!
姚妙儀早有所料,此事一旦被多疑的朱棣知曉,勢必會查的很深遠。
姚妙儀面不改色,淡淡道:「知道啊,宋秀兒經常和我說的,她父親生前是個校尉,為了保護徐夫人戰死了,死後追封了世襲千戶。徐將軍還給了很多財帛補償宋家。」
「但是這些和宋秀兒一點關係都沒有,她被拐賣欺辱。繼母生的兒子繼承了千戶的官職,金銀良田,包括她的嫁妝,都被繼母獨吞。現在的宋家,連門口的石獅子都是髒的,宋秀兒而不想回去。」
朱棣突然叫了一聲,「徐鳳。」
姚妙儀捧著熱茶的手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反應,滴水不漏。末了,還滿臉疑惑的問道:「徐鳳是誰?」
朱棣緊緊盯著姚妙儀細看,依然無法撲捉到任何微妙的表情,心中隱隱有些失望:難道她誤打誤撞幫助宋秀兒贖身、復仇真的只是巧合?而不是宋校尉曾經拚死護送徐夫人母女,徐鳳感恩出手相救的原因?
此次馬皇后召姚妙儀進宮,這意味著即將會把姚妙儀的存在告訴魏國公徐達。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拐彎抹角試探了。
「徐鳳是魏國公徐達的嫡長女,十年前,宋校尉護送徐夫人母女回金陵,途中遭遇刺客,徐夫人自盡以全名節,徐鳳失蹤……」朱棣緩緩將往事講出來,一邊觀察著姚妙儀的臉色。
姚妙儀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好奇的問道:「現在都沒有找到啊?那就麻煩了,徐鳳即使活著,也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啦,長相都變了,怎麼相認?」
朱棣說道:「你也是大約十年前被道衍禪師收養的,以前的事情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妙儀,我懷疑你就是失蹤的徐鳳。徐夫人有一個親姐姐,她已經去世了,不過她有一個兒子,叫做朱守謙,也是你的親表哥。你們——長的有些相似。」
沒想到千防萬防,卻在表哥朱守謙那裡露出端倪!
姚妙儀張大嘴,久久不能合攏,而後拍案笑道:「四皇子開玩笑呢,我一介鄉野草民,怎麼可能是公侯門的大小姐。」
朱棣心中依然懷疑姚妙儀是否真的記不起來了,亦或是有其他苦衷。說道:「血緣天註定,是與不是,你和魏國公徐達都即將相見了。」
姚妙儀急忙說道:「冒認大明第一功臣徐達的女兒?罪大惡極,是要殺頭的!「
朱棣說道:「皇後娘娘出面,讓你和魏國公見面,誰敢治你的罪?」
姚妙儀冷哼一聲,說道:「見面之後呢?魏國公說這是我女兒,就把我認回去了;魏國公說我不是,那我就繼續當大夫?」
「我是人,一個活生生的,有感情、有自己想法的人!我現在唯一確定的,就是父母不詳,道衍禪師是我的養父。在我沒有認同自己身世之前,誰都別想就像認領物件那樣,輕易改變我的人生!萬一魏國公認錯了呢?我豈不是要當別人的便宜女兒?」
和姚妙儀相識有兩年了,朱棣從未見過她敢當面頂撞自己。眼前的少女有一身傲骨,更兼凜冽的傲氣,猶如開了霜刃的寶劍,氣質咄咄逼人。
將門虎女。
朱棣默然片刻,說道:「你若不願意,對身世心存疑慮,徐家也不會強搶民女。況且道衍禪師還在出使高麗國的途中,即便是你和魏國公父女相認了,也需要養父點頭的。還有……」
朱棣艱難的吐出幾個字,「還有我在,沒有誰敢為難你。」
姚妙儀剛才發了一通怒火,正暗自後悔呢,就怕惹怒了朱棣,卻沒想到朱棣不僅不怒,反而還開解她,並且要當她的靠山?
什麼情況?
好像不小心攪了一頭猛虎的鬍鬚,正等著老虎發威呢,老虎卻喵嗚一聲,成了一隻都懶得亮爪的貓咪!
這對於習慣了朱棣冷麵四爺形象的姚妙儀而言,這不是驚喜,而是驚嚇了。
氣氛急轉而下,變得有些尷尬了。
幸好此時馬車也到了宮城,姚妙儀被徑直領到了太子東宮,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剛剛晴好了一天,又開始烏雲密布,飄了雪花來。
東宮廊下懸挂著各色宮燈,亮如白晝,一個清麗絕倫的貴婦正指揮著宮人們將一柄柄弓箭懸挂在各個大殿門口,這是民間的習俗,相傳臨產的人家可以用弓箭將男孩的魂魄引到自家投胎。
有順產和一舉得男的祝福。
貴婦還還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磕頭祈福道:「蒼天在上,我朱門呂氏,願意折壽十年,保太子妃母子平安。」
是呂側妃!看她虔誠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是太子的寵妃!
那副關切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太子妃的親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