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昭瞢暗

冥昭瞢暗

既來之,則食之。

被一連串的驚險經歷打磨出了城府。姚妙儀坦然的陪著馬皇後用午飯。兩人邊吃邊聊,馬皇后輕描淡寫的問了一些她在蘇州時的生活、姚家都有那些人、姚大伯多大年紀等等,均是瑣碎的家務事。

就當姚妙儀以為馬皇後會一直家長里短下去時,馬皇后突然話題一轉,「聽說守謙和你見面了,他態度有些冷淡,還頗有微詞?」

姚妙儀說道:「懷慶公主說民女是當年失蹤的魏國公嫡長女徐鳳,郡王不以為然。」

馬皇后問道:「你怎麼看待自己的身世?」

姚妙儀說道:「父精母血,生恩如山;義父含辛茹苦,養恩難忘。妙儀生恩養恩都要報答。只是妙儀早已不記得兒時往事,總不能因貪慕富貴,而錯認生恩,豈不是對親生父母大不敬?況且冒認皇親是重罪,妙儀不能因貪戀而連累了義父和姚家人。」

馬皇后沉吟片刻,說道:「不被富貴迷了眼,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明白人。」

姚妙儀說道:「皇後娘娘過獎了,妙儀其實也是個追名逐利的,名利是安身立業的根本。有地位、有銀子,百和堂才能在天子腳下繼續開下去,妙儀打小就在姚記藥鋪學醫打雜,深知謀生不易,敗亡卻最快。」

姚妙儀捧著手中的飯碗,「手中的碗有多大,就吃多少飯。貪得無厭,憑著小聰明能夠風光一時,卻不能風光一世。小心謹慎些,方始終能有一碗安生飯吃,也能保住家人捧穩各自的飯碗。」

這話說的極俗,馬皇后聽的卻很入耳,笑道:「你們這一輩的小姑娘呀,都沒吃過苦,腳都沒粘過泥,說話文縐縐、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散了。你是個很有趣的姑娘,以後時常進宮陪我說說話。」

有了馬皇后這個大靠山,何樂而不為。姚妙儀說道:「是。」

話音剛落,外頭朱尚宮笑著進來說道:「娘娘,慶陽公主求見。」

慶陽公主是朱元璋的侄女,本應該封郡主的,但朱元璋破例封了公主。當年杏娘被丈夫投/毒橫死一案,就是慶陽公主要四堂弟朱棣幫忙破案的。

馬皇后忙說道:「快叫她進來。」

慶陽公主年紀最長,已經是中年婦人了。她身形微微有些發福,穿著輕裘皮裙,一派富貴風光之氣。

姚妙儀趕緊停了筷子,給慶陽公主行禮。公主快步走過去扶起她,上下打量著,「果然長的像皇嫂!」

這皇嫂就是朱守謙的親娘大謝氏了。

馬皇后說道:「只可惜這小姑娘不記得兒時的事情了。」

慶陽公主心眼飛快,立刻領會到了馬皇后的意思,「不管是不是徐鳳,這個姚姑娘也是立了大功的,方才我去東宮瞧了水生和太子妃,母子平安,阿彌陀佛。」

其實姚妙儀立的首功是巧破女官杏娘中毒一案,只是在皇孫出生的好日子裡,不適合提這種血案。

反正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馬皇后吩咐道:「慶陽喜歡吃暖鍋,叫御膳房送一個鍋子來。」

其實慶陽公主在東宮用過午飯了,不過皇後娘娘已經開了口,她也不推辭,三個女人圍著鍋子邊吃邊聊,姚妙儀聽的多,吃的多,說的少,謹記胡善圍和朱守謙的叮囑。

吃到一半時,朱尚宮走過來對著馬皇后耳語了幾句。馬皇後點點頭,說道:「姚姑娘,你跟著朱尚宮去一趟謹身殿。」

謹身殿已經出了後宮,是皇上大臣們辦公事的地方,難道……

姚妙儀心中隱隱有個猜測,這也來的太快了吧!

出了後宮,朱尚宮果然說道:「魏國公已經知道你的事情了,他想見見你。」

哪怕是為了去看疑似自己的親閨女,大臣們也是不方便進後宮的,所以只有姚妙儀出後宮見魏國公了。

這親爹其實在軍營里見過的,不過那時候她是螻蟻般的軍營,親爹是北伐軍元帥,即使打照面也認不出來。

而這一次,唉,怕什麼?身為明教密黨,在四皇子的指引下冒充假的明教成員,以假亂真,真真假假,幾乎沒有一句真話,糊弄魏國公應該沒問題。而且有馬皇后和四皇子當後台,魏國公也不會強行把她帶走。

謹身殿里,魏國公徐達和四皇子朱棣對坐。徐達是鳳陽一戶農民家庭的孩子,沒機會讀書,只是聽說書人講三國,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最佩服的是手握一柄青龍偃月刀的關雲長,他功成名就后,也效仿關公,留了一副美鬢。

烏黑油亮的鬍鬚一直垂到胸口,配上大紅朝服,五梁金冠,更顯得威風凜凜了。那裡有半點鳳陽鄉下農民的模樣?

身為開國第一功臣,早已記不清征戰沙場多少次了,徐達練出了臨泰山崩而不變色的鎮定。

可是今日,聽見朱棣的講述姚妙儀的經歷,徐達卻有些莫名的慌亂。

其實以前也有尋訪、或者主動上門認親的女孩,他和她們見面時,從未有過如此忐忑,十年過去了,本以為無望,可是今日下朝之後,洪武帝要四皇子朱棣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朱棣將來龍去脈都說了,連軍營的經歷都沒漏下。

看著朱棣的嘴皮子上次開合,徐達有些恍惚,彷彿朱棣變成了兒時鳳陽鄉下的說書人,講述著轉折離奇的傳奇故事。原來他和女兒的距離那麼近,一起經歷了漫長的北伐,他的元帥大帳里建沙盤推演軍情,而女兒在傷兵營里揮汗如雨,救死扶傷。

「……徐伯父。」朱棣在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名將面前一直以晚輩自居,不擺親王架子,「從相貌和經歷來看,應該有八分准了,可是姚姑娘已經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不過收養她的道衍禪師還在出使高麗,他或許還記得一些事情。母后的意思,是讓你們先見一面。」

經歷過岳父謝再興謀反,徐達為人處世向來謹慎,朱棣以晚輩自居,但是徐達的應對依然恭敬有禮,「不管是與不是,微臣都多謝四皇子相告;多謝皇後娘娘一直以來的牽挂、尋訪。沒想到有生之年,微臣還有機會和女兒團圓。」

朱棣說道:「徐伯父客氣了,您是為大明江山出生入死的大將,當年伯母遇刺,徐鳳失蹤,父皇和母后一直都惦記著,從未放棄尋找,蒼天有眼,終有一日,父女團圓。」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朱棣告辭離開,留下徐達獨自在謹身殿等候。徐達在殿里走來走去,時不時開窗看著外頭,期待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

末了,徐達連殿內都呆不住,乾脆披了大紅猩猩氈走到殿外去,今日風疾雪大,天氣寒冷,雪花落在大紅猩猩氈上並不融化,一層層的往上覆蓋著,很快變成了「白裡透紅」。

姚妙儀穿著馬皇后賜的火狐狸皮大氅,從頭到腳恰好也是一身紅,在皚皚白雪中分外惹眼,她打著一柄油布傘,落在身上頭上的雪能稍微少一點。

朱尚宮遠遠看見魏國公頭上的五梁金冠,說道:「我送到這裡,前方穿著紅衣的就是魏國公,你和他聊一聊,或許能夠記起些什麼來。」

「多謝李尚宮相送。」姚妙儀行了一禮后,徑直往前方高大的紅色人影處走去。

魏國公枯站在庭院里,大雪快要淹沒穿著官靴的腳背了,連濃濃的卧蠶眉上都是雪,他不習慣打傘,即使下著暴雨,也就往衣服上罩一張防水的油布,拍馬賓士。

他至今都記得第一次見到妻子謝氏的場景:那時候岳父謝再興正當壯年,是主公手下地位最高的武將,連他也是謝再興麾下的大將,任由差遣。

那日他受命護送上司謝再興的家人,待字閨中的謝家姐妹花同車,誰人不知吳中雙壁呢?都想一窺芳容,只是畏懼謝再興的威名,都不敢造次。

唯有一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懼怕被謝再興狂揍——那就是朱守謙的親爹朱文正。

朱文正是主公朱元璋唯一的侄兒,和徐達這種泥腿子出身的農民不同。朱文正父母雙亡,朱元璋收養侄兒,為了請了江南名士教導四書詩文。

少年朱文正文武全才,能上馬打仗,也能吟風弄月。少男懷春,對吳中雙壁思慕已久,一直想找機會接近,如今有這種千年難得一遇的機會,他如何肯放過?

反正謝再興再憤怒,也不敢把朱文正打殘了。

何況朱文正想了一個絕佳的借口:驚馬,平原沃野的,又不會出事,馬跑累了自然會停下。虧他想得出來,暗中往拉車的馬匹上撒了一把虱子!

駿馬被咬狂躁了,拔足飛奔,車裡的大小謝氏花容失色,朱文正乘機跳上馬車,掀開車門,順手將護著妹妹的大謝氏拉出來,抱到了自己的馬上。

那時候徐達是個死了老婆的鰥夫,暗罵朱文正胡鬧,卻也不得不跳在狂奔的馬匹上,慢慢控馬安撫,終於在馬車衝到河道前停下了。

一隻素白的手掀開車門,一根根手指頭像是羊脂玉雕琢而成,美的那麼不真實。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好像一吐氣,這個美麗的幻想就消失了似的。

小謝氏害羞膽怯,只露出了半張臉,看著馬上男子獃滯的眼神,她由羞轉怒,重重的關上車門,「哼,登徒子!」

徐達抽了抽嘴角,他很想說,姑娘,我姓徐,不姓登;名為達,飛黃騰達,不叫「徒子」這種磨磨唧唧的名字。

但他終究沒說出口,因為那時候他想了很多事情:比如我中午吃烤肉時蘸過蒜汁,朱文正說,我嘴裡那股味能夠熏死蚊蟲。

比如我的指甲縫裡有黑泥。

比如我已經兩月沒刮過鬍子了,此時似乎能夠虱子在鬍子亂跳。

徐達身上唯一亮眼的物件,就是系在脖子上的紅巾。當時明教雖然已經被朱元璋、張士誠、陳友諒三分天下,分崩離析了,不過軍隊還是都叫做紅巾軍,每人都戴著紅巾。而徐達脖子上的那條紅巾被他當手巾,滿是汗漬、油漬和各種褶皺,慘不忍睹。

……徐達對著河面照影,此時的形象就是個土匪,還是別在美人面前丟人現眼了。

等今晚跳進河水裡洗一洗、把鬍子刮乾淨了、青鹽擦牙漱口、換上主公賞的那套新衣新鞋、戴上熨燙整齊的紅巾,再表明身份吧。

半年後,主公朱元璋主婚,將大小謝氏分別嫁給了朱文正和徐達。

可是後來……

一抹紅痕漸漸浸入白茫茫的雪色中,猶如一團明火燃燒,徐達明白來者何人,已然冷卻的血液開始沸騰了。

穿著火紅狐狸大氅的女子舉著一柄海棠紅的油紙傘,大雪如堆雲般卧在紙傘上,已經有瓦片那麼厚重了。

紙傘罩住了頭臉,看不清相貌,唯一露出來的,是一隻穩穩握住紫竹傘柄的素手。

徐達初見小謝氏時的回憶開始和現實重疊,重疊在一隻似成相識的手上。

傘柄漸漸往後仰,女子露出真顏,她腳踏著亂瓊碎玉,明亮的眼眸似乎將所有的光芒都吸走了,亮的徐達都不敢與之對視,可是又忍不住去看她。

只是見面的一瞬間,徐達就知道,這就是徐鳳,他和小謝氏生的小鳳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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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徐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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