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滇大附中不僅僅是一所普通的省重點,它的上線率如同一塊金字招牌,即使是在全國也有著很高的知名度。市面上發行的各種考卷、測試卷,只要打上了滇大附中的招牌,便再也不愁賣不出去。
然而附中的學子享受著同等的榮譽,自然也承受著同樣的升學壓力,高三的生活更是緊湊而忙碌。
汾喬幾乎不再留給自己休息的時間,她不知道除了學習她還能幹什麼,她失去的已經足夠多了,不想再連這唯一的優勢都失去。上次期末掉到中游的恥辱,她到現在還不敢忘記。
同學看到她成績下降理所應當的目光,彷彿失去了父母,她墮落是必然的。她不想成為那種讓自己都看不起的人。
在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時候,汾喬重新回到了年級前列,她的名字重新回到了成績紅榜上放大的第一行。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但是事實,她與人群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她是平靜的,又是甚至微笑著,但那種距離感讓每個人都無法忽視,她彷彿在心房外劃了一條天塹,任何人都無法逾越。
她好像完全喪失了和人交流的慾望,把自己封閉在一個世界里。
學校里能和汾喬說上話的人,只剩下了賀崤。
……
相對於其他城市而言,滇城的四季涇渭並不分明,夏天最熱的時候也上不了三十度,教室還開著空調。
儘管如此,窗外的蟬鳴聲還是讓人心浮氣躁。
鐘太在講台上評講模擬考的卷子,講台下學生們控制不住地竊竊私語。教室里有些鬧哄哄的。
鐘太終於忍無可忍,反手把卷子拍在講台上,瞬間,教室安靜了。
鐘太的聲音攜帶著怒火,「你們以為自己考的很好嗎?全省幾十萬考生,你們覺得自己萬無一失可以考上重點?都箭在弦上了,看看你一個個沒精打采,成什麼樣子?」
教室內氣壓極低,鐘太在班上從來是說一不二的,沒有人敢挑戰鐘太的怒火。
就在這時候,教室門口幾聲敲門聲傳來,一班的眾人鬆了―口氣,好歹有人幫忙轉移鐘太的注意力了。
鐘太停下評講后,汾喬便埋頭自己在試卷上改錯,直到鐘太在門口叫了她一聲。
「汾喬,你過來一下。」
汾喬抬頭,教室門口站著鐘太,還有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
……
「高菱最後一次聯繫你是什麼時候?」
汾喬的手指緊緊攥住校服的裙擺,「我不記得了。」
她的聲音很低,詢問的人湊得很近了才模糊聽到。
汾喬的眼睫毛密而長,黑鴉鴉的一片擋住了眼中的情緒。五官是極少見的精緻漂亮,每一筆都是那麼恰到好處。因為面色蒼白,看起來更添了幾分嬌弱與無助。
即使是再鐵面無私的人也沒辦法狠下心腸來去逼問她了,詢問的警官不自禁把聲音放柔了幾分,「別害怕,只是把你知道的告訴叔叔,不會有什麼事的。」
汾喬乖巧地點頭,掀起眼帘,大眼睛里滿是害怕與無助。
「你上次見你媽媽是什麼時候?」
「我不太記得,大概一個月前?我已經搬出來住,很久沒有見過她了。」汾喬的聲音仍舊很低。
聞言,詢問的警官心又軟了幾分,那麼漂亮的孩子,當媽的怎麼就捨得扔著跑了呢?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和藹一些,「你媽媽她給你留下過什麼話或者什麼東西嗎?」
聽到這話,汾喬猛地想起了生日前高菱送給她,被她順手扔進抽屜的那個禮品盒,高菱還特意叮囑過她生日再拆開的!
汾喬的食指輕輕抖動了一下,同時開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沒有,她什麼也沒有留下。」
……
查案的兩人走了之後,汾喬重新回到教室,已經在上最後一節歷史課。
歷史老師是個好脾氣的禿頂老頭,正講得跌宕起伏,汾喬在門口輕喊了一聲報告。老師回頭,倒也沒有不悅,點頭示意她進來。下面的同學看見汾喬進門便開始竊竊私語。老師幾次維持紀律也沒有壓下同學低聲的討論。
對於十七八歲的學生來說,被警局請去問話可算得上一件大新聞,而作為事件主角的汾喬在年級上又不乏知名度。於是,在還沒放學之前,汾喬媽媽攜款潛逃的事情就已經傳遍了全年級。
是的,高菱不惜代價嫁進的馮家是個大泥潭,掏空了她的財產不說還幫她背上了一大筆負債,習慣了養尊處優,高菱哪能忍受這種水深火熱的日子,眼看馮安被帶走調查,她乾脆卷了公司賬面上最後一筆錢,潛逃國外。
汾喬作為高菱唯一的孩子,就這樣被她拋下了。兩節課之前,汾喬只能算是單親家庭的孩子,而兩節課之後,她徹底成了失去雙親的孤兒。
已經是下午,耳畔劃過幾縷風,還是暖的,汾喬的手心卻是細密的冷汗。
手機聽筒里再次傳來一模一樣的提示音:「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從外公家裡的座機到舅舅的手機號,一個也打不通。
卡從ATM機里吐出來。
這張卡是高菱的副卡,已經被警方凍結。這是她生活費唯一的來源了,汾喬的情緒紛亂而壓抑,她的手指顫抖著去抽卡,抽了好幾次也沒抽出來,30秒一到,卡重新被吞回機器里。
汾喬收回手,強忍住眼睛里的水花,握緊了雙肩書包帶:反正裡面也沒錢,被吞了也沒關係。汾喬這樣告訴自己,可人卻固執地站在原地,盯著卡片的入口看,直到兩腿麻得失去知覺,才動了一動。
汾喬渾渾噩噩,如同夢遊一樣走到外公家門口。
抬起手來敲門,背後卻傳來熟悉的喊聲,那聲音飽含著驚訝:「喬喬?你怎麼回來了?」
汾喬回頭,叫住她的是外公家對門的付老師,和外公是同一批工作的,平日里兩家關係是極好的。
「怎麼沒和你外公他們在一起嗎?」聲音中帶了幾分關懷。
汾喬鼻子一酸,剛要回答,卻發現他話中的重點,追問,「外公他們不在家嗎?」
付老師奇怪,卻也還是回答她,「前幾天小區里來了一群人,堵在你外公家門外,非要說你媽媽欠他們錢,又是打又是砸的,那天夜裡你舅舅就來把她們接走了,都好幾天了,也不知道去哪了,我一直以為你和你舅舅他們在一塊兒呢……」
說到這裡,汾喬哪裡還不明白,繼高菱之後,她再次被最後的親人拋棄了。
對,也許她確實是個累贅,只能給人帶來負擔和麻煩,所以每個人都不要她。她徒勞捏緊的拳頭無力地鬆開來,她強裝鎮靜禮貌地和付老師道了別。
轉身下樓梯的那一剎那,汾喬的眼淚終於沒忍住如同決堤一般涌了出來,走了太久的路,她甚至有些踩不穩,最後幾級階梯直接滑了下來,跌坐在樓梯間里。
眼淚落到擦破的掌心裡,蟄的生疼,她不怕疼,卻怕別人看見她那麼狼狽的樣子,她把掌心握拳塞到嘴邊,堵住了沒來得及出口的哭聲與哽咽,身後是付老師的腳步聲,邊追邊叫著她的名字,汾喬幾乎是踉蹌著,逃也似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是她上輩子做了太多的壞事,所以這輩子要受到懲罰嗎?可是既然上天要懲罰她,為什麼要給了她那麼幸福的生活之後又一點一點地收走呢?
「爸爸…」汾喬哽咽,爸爸騙了她,爸爸說上帝關上門的同時會打開一扇窗戶,可她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世界卻只給了她滿滿的惡意。
每每她覺得挫折磨難已經把她打壓到最低谷的時候,現實卻會給她更重的一擊。
她也只有十七歲,她想象不到沒有親人,她要怎麼在這個殘酷的世界存活下去。她高中沒有畢業,沒有錢,她甚至什麼也不會……
回到公寓,天已經完全黑了,走到門口的一瞬間,街上的路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汾喬才看清門口站著一個人——是新請不久的張嫂。
她似乎已經在門口等了很久,再看見汾喬的那一刻,臉上的焦急消弭不見,帶著微笑溫聲和她說話,「回來了?快進來吃飯。」沒有問她去了哪,也沒問她為什麼才到家,只是微笑著讓她快去吃飯。
餐桌上擺了許多菜,顏色極其漂亮,每樣只有一小碟,幾口就能吃完,看得出做菜的人花了許多心思。
汾喬別過臉擦乾了淚痕,即使是為了工資,但這溫暖對她來說也難能可貴,她不想辜負別人的善意,可她是真的吃不下。
她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話生硬極了,「張嫂,明天您就不用來了。」
「什麼?」張嫂詫異。
「以後我沒有生活來源,不能再支付你的工資了。」汾喬捏緊了裙擺。
「是這個啊,」張嫂鬆了一口氣,「太太雇傭我的時候提前給我支付了半年的工資和家用呢,我還能再照顧你半年呢。」
是這樣嗎?汾喬心中有幾分疑惑,高菱逃跑的這麼匆忙,真的來得及給月嫂錢嗎?又有幾分酸澀,高菱既然拋棄她,為什麼不再拋棄得徹底一點呢,半年後和現在又有什麼區別呢?
「你受傷了?」張嫂驚呼,汾喬回過神,低頭看見了裙擺上的血跡。
那是掌心擦破后蹭上去的。
「我去拿醫藥箱!」汾喬沒來得及阻止,張嫂已經拿了回來。
汾喬一言不發,由著張嫂幫她消毒包紮。「流了這麼多血,千萬不能碰水,要小心感染……」
張嫂處理完傷口,抬頭的時候,汾喬已經窩在沙發上睡著了,黑髮有些凌亂,眼圈是紅腫的,就算睡著眉毛也蹙著,小小的一個,看起來格外可憐。
張嫂的喉嚨中溢出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沒有叫醒汾喬,只把拿來的毯子幫汾喬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