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坐在雍凜對面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甜美乖巧,一看就是出身教養良好的家庭。
對方微微低著頭,看著杯里冒出的熱氣,沒說話。
她沒說話,雍凜也沒有開口的興趣,兩人就這麼維持著古怪的沉默,氛圍異常詭譎。
像是在比誰更有耐心,姚殊也終於有點坐不住了。
「不知道雍先生平日里喜歡做什麼?」她絞盡腦汁想了個話題。
「工作。」雍凜不冷不熱道,手裡轉著茶杯。
姚殊也被這句話噎了個半死,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
昨天分手之後雍凜回了一趟家,父親就向他提出與姚殊也見面的事,換作平日,雍凜不會答應這種無聊的約會,但昨日意興闌珊,隨口就應了,結果就是百無聊賴地坐在這裡。
這種門當戶對的見面,等於變相的相親,兩人都心知肚明。
姚家從政,因長輩餘澤,如今也算主政一方,但長輩早年因故被打壓而亡,人走茶涼,如今也無法給姚家後輩更多的庇護,姚家再要往上,只能靠自己。姚殊也是家中幼女,該聯姻的,在她前面的兄姐已經盡了義務,到了姚殊也這裡,家中父母只希望她能富貴平安就好,不要求她為家裡帶來什麼收益。
雍家祖上則是買辦起家,清末起就已經攢下龐大身家,後來兄弟姐妹四散,有的出國,有的選擇留下來,留在國內的是雍凜祖父,原本他是家族長子,得到的份額也最多,但所有一切都在那場驚天動地的運動里消失殆盡,改革開放之後,雍凜父親瞅準時機下海,用家裡偷偷藏下來的幾件古董作為啟動資金,重新構建自己的商業帝國。
姚殊也嫁給雍凜,不說能給兩家帶來什麼高回報,起碼也可以令兩家在彼此的領域裡多一條穩固的人脈。
但問題是,雍凜對這種聯姻沒興趣,對姚殊也也沒興趣。
姚殊也同樣如此。
她猶豫了片刻,似下定決心:「雍先生,你對這次會面的安排並不滿意,是吧?」
雍凜沒說話,靜待下文。
姚殊也的心思直白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語調輕柔,溫文有禮,卻缺乏足夠的閱歷和經驗,拿時下的話來說,就是傻白甜。
傻白甜不是不好,像姚家這樣的家庭環境,自然能讓姚殊也有傻白甜的本錢,她無須為了生活奔波,每天只要當個乖乖女,不給家裡惹禍就可以了。
這種人畜無害,聽話乖順的女孩子,本來是雍凜最喜歡的類型,但他難以避免想起顧念,頓時意興闌珊。
姚殊也繼續道:「其實不瞞你說,我已經有一個正在穩定交往的男朋友了,只是……家裡暫時還不知情。」
雍凜微微皺眉。
如果男朋友門當戶對,她怎麼會不敢第一時間告訴家裡?
女人就是這樣,做事不利落,拖泥帶水,優柔寡斷,假如自己今天真是抱著相親的心來的,對方這句話,就已經大大得罪他了。
這樣不懂事,也就靠家裡人寵著了。
雍凜漫不經心,隨口敷衍:「我也有女朋友了。」
姚殊也果然鬆一口氣:「太好了,那我們就當普通朋友相處吧,好不好?」
看到她的笑臉,雍凜眼前卻浮現出顧念說分手的情景,心情更糟糕了。
……
夜深人靜。
面目猙獰的怪物在身後狂追不舍,顧念不得不拼了老命使勁跑,顧著後面沒看前面,結果腳下踩空,直接掉進一個大坑。
大坑很深,顧念急劇下落卻一直沒能落到實地,直到她猛地睜開眼睛!
是夢。
心跳劇烈,驚悸未定,顧念感覺脖頸一陣涼意,伸手一摸,全是濕冷汗水。
她長長出了口氣,想要起來洗個臉,忽然察覺不妥。
身體好像沉重了一些?
顧念睜大眼睛,飛快坐起身,環顧四周。
等等,這個房間……這個陳設……?!
她顧不上其它,趕緊掀開被子下床,又飛快跑到房間的盥洗室。
打開燈光的那一瞬間,顧念看著鏡子里的人,徹底呆住了。
她懷疑自己還沒從夢裡醒過來,或者陷入了夢中夢的循環里,趕緊狠狠擰了自己的手背一把。
疼!
顧念差點連生理性淚水都冒出來,但周圍一切沒有扭曲變形,自己也沒有從夢中醒來。
鏡中那張俊朗不凡的臉,也同樣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
顧念對這張臉很熟悉,但當自己變成這張臉的主人,感覺就很驚悚了。
她低頭看著不屬於自己的睡袍,伸手一扯,陽剛矯健的身軀霎時暴露出來,富有彈性的皮膚顯示主人平日多運動多喝水的好習慣,顧念的視線所到之處,連帶腹肌,人魚線,再下面的部位,都一一盡收眼底。
震驚過頭,顧念反而有種幾近麻木的鎮定,她抬頭,面無表情盯著鏡子里的人,張口說了自己的名字:「顧念。」
聲音並不低沉,恰到好處,令人舒服。
正是她前男友雍凜的聲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不是做夢,那她就是借屍還了魂?!
不對,她明明還沒死,雍凜也不是屍體!
但是假如,她的意識控制了雍凜的身體,那麼她的身體現在……
彷彿為了響應顧念的話,手機響了。
這裡是雍凜在外面獨居的公寓,顧念來過很多回,此時她拿起手機,打開房門,步出房間。
所有陳設都跟她之前來過的一樣,不花哨,但不乏貴重物品,牆上還掛著一幅畫,據說是雍凜在佳士得以高價拍回來的,作為一個非藝術專業出身的人,顧念每看一回,都覺得這幅畫倒貼給她,她也不一定要。
「喂?」用雍凜的聲音說話異常彆扭,顧念嘗試暫時忘記這一點。
「顧念?」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令顧念毛骨悚然,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自己說話,跟在別的身體里聽見自己說話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顧念,是不是你!」女聲不復往常輕柔,而是帶了些急促。
顧念定了定神:「是我。」
雍凜:「我是雍凜。」
「……哦。」顧念的反應有些遲鈍,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這種時候,每個正常人都會反應遲鈍。
「我們見一面,馬上。」
顧念正有此意:「行,哪裡見?」
雍凜:「你現在在我家?我過去吧。」
顧念剛想答應,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行不行,還是我過去!」
雍凜不悅:「這種時候就不要為了小事和我爭了!」
哪怕換了女身,還是說一不二的語調。
顧念提醒他:「你現在用的是我的身體吧,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出門,又沒有車,我不放心,還是我過去找你。」
電話那頭的雍凜一下子沉默下來。
如果剛剛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已經被困在前女友的軀殼裡的話,顧念的話給了他重重一記悶棍,讓他徹底認清事實。
雍凜同樣站在洗手間的鏡台前,看著旁邊柜子上放著的瓶瓶罐罐,從潔面乳到粉底液,麵皮控制不住微微抽搐,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鏡中的女人叫顧念,是他的前女友。
但現在他跟前女友互換了靈魂,兩人各自被困在對方的身體內。
原因莫名。
雍凜看著鏡中人,一臉木然。
顧念來得很快,一個小時就到了。
當她急步走進自己原先租住的房子時,雍凜簡直想要咆哮出聲。
「別走得那麼扭捏,還有,你不要下意識把腳尖往裡收,跟娘娘腔似的!」
顧念停住腳步,無辜看他:「那你也別走得像只猩猩。」
雍凜:「……」
兩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雍凜選擇坐下,先提出疑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念攤手:「我也想知道。」
雍凜眉間的皺褶都快擰成一條東非大裂谷了,從前這個動作很有幾分成熟性感,但現在,擰眉的動作出現在顧念的身體上,顧念就不覺得賞心悅目了。
盯著看了一會兒,她忍不住提醒:「別皺眉,容易留下皺紋。」
雍凜瞪了她一眼,像是奇怪她這種時候還能天馬行空關心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
「昨天我們分別之後,你有沒有碰到什麼奇怪的事,或者做了什麼?」
顧念仔細回想,然後搖頭,完全沒有,一切正常。
正因為一覺醒來就風雲變色,所以她到現在還有種置身夢境的錯覺。
「我今天接到通知去加班,下了班就回家,你呢?」
雍凜:「我今天見了……」
他忽然頓住。
顧念狐疑地看他。
雍凜有點尷尬,他本來是想說姚殊也,雖然兩人就是很普通的見面,聊天時間全部加起來甚至還不超過十五分鐘,但話到嘴邊,他意識到直接說出來好像不太合適。
「今天下班之後見了一個客戶,聊了一會兒,就回家睡覺了,什麼也沒發生。」
顧念沒心思深究,她抱頭哀嘆:「那怎麼辦,要是明天天亮前還沒換回來,我總不能頂著你的模樣去上班吧,你工作上那些事情,我一竅不通!」
雙手摸到腦袋上不再是順滑柔軟的長發,而是有些扎手的短髮,顧念就更想哭了。
假如現在讓她來到一具陌生的軀殼裡,說不定她真會不知所措嚎啕大哭,但好在有一個同樣倒霉的雍凜在,好像壞心情也被分去一半,看起來沒那麼慘了。
人在絕境時有個墊背的,就會覺得人生還是有希望的。
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雍凜從前只會嗤之以鼻,但此刻發生在自己身上,又不是人力能夠解決的,他只能強迫自己暫時忘記身體的彆扭,將注意力都集中在解決辦法上。
不幸中的大幸,他們彼此熟悉,換作一具身份來歷全然陌生,甚至是吸過毒生重病的軀殼……雍凜簡直不敢想象。
雍凜煩躁地耙了一把頭髮,結果卻捋到一手光滑柔順的長發,他立馬渾身僵硬,活像蟲子鑽進了骨頭裡,很想抓狂。
假如這只是上天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幾分鐘,或者幾個小時之後就能恢復正常,那還算是虛驚一場,假如天亮之後還沒恢復,正如顧念說的,他們要怎麼辦?
雍凜忍不住看了顧念一眼,對方正期待地望著他,希望他出個主意,神情看上去倒沒有太多惶恐。
連顧念都能如此鎮定,他沒理由真要跟個娘們似的崩潰尖叫吧?
雍凜緩緩吐出一口氣:「陳庄了解我的大部分工作,他會告訴你需要做什麼,開會的時候你讓陳庄出面主持,你盡量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陳庄是雍凜的工作助理,顧念也認識。
說到這裡,雍凜還是覺得不放心:「要不幹脆我跟你去公司,到時候有什麼事讓我來處理,反正除了開會之外,其它時間我們都在辦公室內,誰也看不見。」
顧念:「不行,我也有工作,難不成我也要跟著你去店裡?」
雍凜想也不想就道:「我的工作比你重要,你的隨時都可以辭職,大不了我養你!」
顧念簡直想冷笑了:「雍凜,在你眼裡,你的工作就是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兒戲嗎!」
雍凜皺眉,看顧念的眼神就像她在無理取鬧:「雍氏往來生意多少,你的工作又有多少?都這種時候了,你能不能別胡攪蠻纏,我答應你,等一切回歸正軌,我再幫你找份不遜於現在的新工作,還不行嗎?」
顧念真的生氣了,她一字一頓道:「沒錯,你的生意分分鐘上億,可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如果我想沾你的光,又何必跟你分手?我喜歡現在這份工作,也沒想過換,你能不能學著尊重我一下?你公司那邊,我會照你說的去做,盡量不出意外,我希望你也是。」
她直視雍凜銳利的眼神,半點沒有退縮。
雍凜還記得兩人剛交往沒多久的時候,顧念有些害羞,不止在某些場合,平時被親一下就臉紅半天,還躲著自己的視線,那時候雍凜還覺得她又溫柔又軟萌,可愛得不得了。
但現在看來,很顯然,那只是顧念性格的一部分。
兩人目光交匯,沉寂了片刻,顧念也沒有主動退縮的意思。
雍凜覺得自己以前可能眼瘸了,這個顧念分明又執拗又倔強,哪裡軟萌可愛了?
雍凜:「我也不懂要怎麼當個售貨員,你讓我怎麼代你去上班?」
他這樣說,意味著另類的妥協。
顧念也緩下語氣:「很簡單,顧客頂多也就問那麼幾個問題,回頭我給你稍微介紹一下,你再隨機應變就行了,當店員主要就是反應快加嘴甜,沒什麼特別的訣竅。」
既然那麼簡單,換別的品牌不也能繼續做,你幹嘛就非要我去?
雍凜還真想這麼問,但他看了顧念一眼,明智地沒有出口。
好男不跟女斗,我忍。
他如是想道,緩緩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