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

烏雲壓滿屋頂,大風呼嘯,冰冷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瞬間連成灰濛濛一片;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像要斷開的葉子,微弱的燭光穿不透雨簾,濃重的黑暗罩著院中的三人。

葉從夕從小到大哪裡受過此等對待,一拳過來,只覺眼冒金星,滿口血腥,半天回不過神。冷雨淋透,才清醒過來,將將直起身,就見那譚沐秋不知何時已是將齊天睿踹翻在地,習武之人的身手哪能抵擋得住,不待翻身起來,膝蓋磕在他胸前將人牢牢鎖住,狠狠一拳砸了下去,「混賬東西!!」

雨水混沌之中,人似脫去了所有的屏持與虛飾,一腔苦悶心痛再也遮掩不住,怒火噴發,譚沐秋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身上,恨不可當!可再看那躺在地上的人,將才的盛怒與瘋狂一時都被封在冰冷的雨水中,眉頭緊鎖,臉色蒼白,掙血的目光看著譚沐秋,任憑那一個個鐵拳砸下來,任憑那雨水打在臉上,砸在眼中,一眨不眨,決絕得似在乞求這刑罰……

葉從夕大驚失色,忙去拖攔,「譚兄!使不得!使不得!他將將才知道,怎能不痛!」

風雨大作,呼嘯之中掩蓋,一切都似虛妄,只有那恨與拳頭那麼真切……

打人與被打的人都似各得其所,再無停歇,急得葉從夕大喝:「譚沐秋!你住手!!」

譚沐秋終是醒了神智,腿一軟,跌跪在雨地中,葉從夕俯身去攙扶地上的人,「天睿!天睿,你怎樣?」

齊天睿一把甩開他,慢慢站起身,抬手蹭了蹭嘴角的血跡,轉身拖著腿就往裡去。

「天睿,天睿,你不能去!」葉從夕大步追了上去,拉住他。

「我不能去……」雨水順著臉頰流淌,嘴角邊一絲苦笑,映在飄搖的燈火里那麼蒼白,「我是她相公,我不能見……」

「天睿,你錯會我的意思了。莞兒她將將吃了葯躺下,難得睡一會兒,天睿……」

「是!」血紅的眼睛直直看著那深院之中恍惚的燈火,咬牙道,「我最是個攪局之人!只有你們懂得疼她!!」

「天睿,並非為兄要攔你,實在是她病得沉,不能再……」

「枉我叫了你二十年的兄長!」一句話激得齊天睿怒火難當,狠狠甩開他,「丫頭早已一番心意交付於我,譚沐秋不知,你也不知?!明知她是怕我掛心才要彆扭離了我,你不知勸,卻火上澆油!她的病……半個字不肯透給我!害我險些丟了我的妻!!」

「天睿!個中因由不盡如此,你……」

「我兩夫妻之事,用不著旁人多言!」

「天睿!」

「讓他去。」凄冷的風雨中傳來譚沐秋沙啞的聲音,「橫豎也是死在他手上,就讓他去。今夜,一了百了,也算全了她的心事!」

齊天睿腳下一僵,簌簌的雨水中沒聽真切,「他說什麼?」

「譚兄他是心裡難受,你莫計較。」葉從夕忙道,「來,先隨我來,為兄有話跟你說。」

齊天睿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將才,說什麼?」

「天睿,莞兒她……身子早已不支。心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這麼冒冒失失進去,她一時痛,如何受得了?」

「不對!」齊天睿一把攥住葉從夕,「說,還有什麼瞞著我??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要瞞我??」

人消瘦,面色憔悴,卻這兩隻眼睛疲憊的紅絲似火在燒,燒得心枯神焦,看得葉從夕心沉不已,啞聲道,「她……沒有多少時日了……」

原本……突如其來的真相,把他從絕望的深淵撈了出來,知道丫頭的心還在,知道她還疼他,痛到極致的狂喜幾乎淹沒了那殘薄的性命。一路狂奔而來,他早已分不清是痛還是歡喜,只想見她,只想抱緊她……可此刻,這短短的一句話,把一切戛然而止,痛,猝不及防,狠狠戳來,胸突然佝僂,氣息難續,「不是說……發病後還有兩年可支撐……」

「她並未發病。」譚沐秋緩步走了過來,啞聲道,「是她自己把葯停了。」

「譚兄……」

葉從夕想攔,卻並齊天睿一把拉開,驚怔地看著譚沐秋,「為何?她為何要把葯停了??」

「為何?」譚沐秋苦笑,「為的與你做夫妻,為的讓她的相公稱心如意。」

「……什麼?」

「齊天睿啊齊天睿……」譚沐秋雙肩垂落,語聲沙啞,黑暗中一身白袍混在雨水中如此凄涼……「口口聲聲說你是相公,你最該知道一切,瞞著你,就是天大的罪過。那我來問你,她自幼頑疾,並非秘密,你可曾存下一絲心思去尋究你的妻是怎樣長成?孱弱不支,不能大悲,亦不能過於歡愉,上天早已奪去她為妻之力……鴛鴦帳外,她每天都在吃藥,你可曾留意?夫妻情濃,她幾時上不動紅綢,你可知道?誰人不惜命,可她卻最怕……你不悅……斷了續命之葯,麻木己身,承你歡好……」

冷雨燒灼,滴滴蝕透心骨,天昏地暗,只有那顫抖的小聲兒苦苦哀求……

「相公,我,我不能……我不要……」

「相公,咱們……就這麼好好兒地抱著,親親,不行么?」

「相公……不能不要麼……求你了……」

她曾經求了他多少回,流了多少淚,小心眼兒里是怎樣的絕望……他卻置若罔聞,說什麼水乳相容,實則……不過是為了自己獸//欲難馴,生生地折磨她……狗彘不如……

「白白葬送了幾年的性命,病發之時,她最挂念的竟然還是你……怕你知道受不得,怕你看她慢慢枯去傷心,又悄悄兒地怕你嫌棄她樣子丑……齊天睿,你說,你這個做相公的,究竟是不是個攪局之人?」

撲通……重重地跌跪在雨中,膝蓋砸在濕冷的石轉地上,碎裂的聲響……抽筋去骨,抬不起頭,似那雨水有千斤之重,砸下來,男人的脊樑,支離破碎……

「天睿……」葉從夕俯身在他身邊,「你們兩夫妻之事,旁人都看不清。莞兒她,最得人間之趣,與你夫妻一場,是她此生最稱心如意之事。每日思念,她寫了好多譜子給你,聽了那曲子你就該知道,她此心無憾……」

「從夕兄……」

痛,痛得氣息全無,開口不及簌簌的雨聲……

「天睿,」

「大夫……」

「我府上的大夫都來過了,譚兄手上有寧老先生這些年尋訪的各地名醫,我也拿去與家父對看,大多在此。」

「方濟師傅呢……」

「我派人去尋了,還不曾有下落。」

「扶我起來……」

葉從夕聞言忙託了他的手臂,豈料他用力撐著竟是半天沒站起來,牙關緊咬,臉色蒼白,譚沐秋見狀,過來一把架了他起來,右腿拖著半天方落地站立。

葉從夕驚道,「天睿,你這腿……」

「讓我……看她一眼……」

……

風雨被關在門外,一室溫暖,暖不住一身濕漉漉的雨水,越發寒氣逼人。

重又進到這房中,看著缺了瓷瓶的角落,想起那雪白的肌膚上滴落的血珠,當時染在眼中,一片血紅,蒙蔽了所有心神……此刻,滴在心頭,痛得他幾是站立不住……

卧房門被輕輕打開,帳簾撩起……

軟軟的人兒卧在帳中,像一隻嬌小無力的雛鳥,朝思暮想的小臉寡瘦得只能見那絨絨的睫毛、小小的鼻,一身的顏色,那麼輕,那麼淡。錦被搭在胸前,身上的裡衣過於寬大曝出雪白的脖頸,整個人兒似蜷縮在那衣裳里,小腦袋歪著,親親地貼著衣領。那是他的裡衣,分別那一夜,他匆匆起身落下……此刻包裹著她,似一隻白瓷的娃娃,沒有一絲生氣,比他周身的雨水還要冷……

遠遠地靠在桌邊,他動不了,連呼一口氣的力氣都沒有。眼睛不能眨,直直地看著她,彷彿錯過一刻,就要聽得那清凌凌的小聲兒喚相公……

一動不動,入定一般,直到看得安靜的人兒輕輕一個呼吸,他心一顫,恨不能即刻上前去嗅嗅她的氣息,卻不妨正呵在心口,周身撕裂般的痛才又緩了過來,似潮洶湧……

他死死咬著牙,用力託了一把桌面,撐起身子,抬步離去。

隨後的兩人忙跟著他出了門,看著雨夜中那強撐的背影,譚沐秋驚道,「他這是要往哪兒去?」

葉從夕愣了一刻,忙趕上,「天睿!」

「有勞二位兄長幫我照看好她……我走了。」

「天睿!你這是要往哪兒去?莞兒她沒多少日子了,你不能再遠行了!」

他頭也不回,大步離去……

……

北城外,幽深的巷子里一個四合的小院,黑暗的夜,狂風撕扯著窗棱,發出鬼魅呼號的聲響,房中只燃了一盞小燭,恍恍似墳頭的鬼火……

燭燈下聚著四五個男子,眉頭緊鎖,目光狡黠,低沉的語聲竊竊而語,壓不住焦急的等待……

門突然被推開,冷風灌入,一個黑衣人匆匆而來,「爺!」

桌邊的男人們忙聚攏來,其中一個男子急問道,「如何??」

「那畫已經入了九州行了!」

「當真??」男人的目光立刻現出詭異的光亮。

「是!小的親眼所見!齊天睿親自讓下人傳話吩咐柜上:就說是他自己尋來的!」

「哈哈……」

突然爆發的笑聲狂風之中依然震響,彷彿鑽破地獄傳而來,「好你個齊天睿!這畫你也敢收!謀逆大罪,這一回,你死定了!!」

……

天邊曝出一線灰白,一夜的風漸漸停歇,黎明時分,天地靜謐……

門輕輕推開,譚沐秋從外頭進來,銅爐旁暖了暖手,進到卧房中打起了帘子。她還是他離去時的模樣,靜得一點聲響都不聞。

「曉初,曉初,」

輕聲喚,一遍又一遍,白紙一樣的小臉依然毫無生氣,譚沐秋緊了眉頭,更附在她耳邊,「曉初,曉初……」

絨絨的睫毛終是顫了顫,她慢慢睜開眼睛,「哥……」

「覺著怎樣?」

「不怎樣……」

「來,起來。」

「嗯。」

譚沐秋俯身想扶她,她自己撐了起來,「哥,我渴……」

「哦,我去拿水來。」

他轉身剛去,她胸口一陣憋悶,忙低頭捂了帕子,咳了一聲,悄悄擦了嘴角,塞入枕下……

譚沐秋倒了一小碗溫水折轉回來,托到她口邊,看著她慢慢喝下,「今兒覺著怎樣?」

莞初抬起頭,抿抿唇,「覺著好些了呢。」

「起來換換衣裳,有大夫來瞧。」

「哥,不用了。」莞初笑笑,兩隻小渦兒現在蒼白的唇邊,「都是一樣的湯藥,又不能多喝幾碗。」

就醫吃藥,她早已懈怠,譚沐秋並未多勸,只從架子上取了衣裳披在她身上,「聽話,人已經來了,就在外頭候著呢。」

看看外頭朦朦將亮的天,莞初挑了小眉,「這麼早?」

「這大夫可不好尋,遠在九華深山的高僧,連夜趕來的。」

「啊……」莞初輕輕地驚呼一聲,「又是葉先生請來的?真是太累他了。」

「嗯。」

「那倒不能駁了他一番心意。」

說著,莞初就著譚沐秋的手忙穿衣起身。

……

清冷的晨曦灑在廊前台階上,葉從夕負手而立,眉頭緊鎖,一時看著那緊閉的房門,一時看著幾步外、靠在廊柱上的人……

一去近二十日,他杳無音信,夜半忽地砸門,打開來,撲面的風塵,蓬頭垢面,身後正是高僧方濟!不知這些時他可曾安安穩穩吃過一餐飯、睡過一個時辰,此刻身形消瘦,臉色暗青,只那一雙眼睛掙著紅絲格外光亮,尋來了救命良醫,本是亢奮之極,可歪斜的身子卻依然支撐不住靠在廊柱上。

葉從夕的眉擰成了疙瘩,擔心的不是房中人,這些時,幾次三番,他與譚沐秋早已在心痛與失望中經受了那難耐的煎熬,希望磨去,只存憐惜;可看著眼前人,方覺他們那已然認命的痛不及他的萬一……

他不會認命,可不認命,就會失命……

「天睿,你先到廂房去歇著,一會兒方濟師傅出來我去喚你。」

「哦,不必。」幾時失聲的沙啞應道,「上一回方濟師傅給我們老太太瞧,即刻就要施針,得有人幫著。」

「……哦。」

嫌時辰,怕時辰快,一刻難捱,好在,半盞茶的功夫,門開了,精瘦腌臢的小老頭兒走了出來。

「師傅!」齊天睿立刻迎了上去,「怎樣??」

那小老兒卻似沒聽著,只管往外去,腳步似飄,不一會兒竟已是快到院門口。齊天睿拖著腿急追了上去,「師傅,方濟師傅!」

「阿彌陀佛,」小老兒終是停了腳步,深深一禮,「施主留步,貧僧告辭。」

「您要往哪兒去??」齊天睿驚道,「是缺什麼么?我去尋來!!」

「施主,觀照無常,放下執念,方能出生死。」

「什麼??」

「靈山凈水,洗度生靈。」

飄渺一句,小老兒轉身悄然而去……

「天睿,天睿,你莫急,」看著突然呆怔的目光,葉從夕忙勸,「如今每日湯藥,她已有好轉,咱們可……」

「呃!」頭痛炸裂,人直直地向後倒去,重重地摔砸在地上。

「天睿!!」

……

廂房床邊,譚沐秋一額頭的汗,手下的銀針輕輕揉捻,枕上人終是慢慢睜開眼睛……

「天睿,」

茫然的目光落在頭頂帳子上,他啞聲道,「從夕兄……」

「覺著怎樣?好些么?」

「我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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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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