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
來到府衙的大牢前,天已完全黑了下來,雪小了,又成了細碎的雪珠兒;起了風,墨色天地,雪霧如煙,遮掩著牢前鎮宅的石獅子少了些猙獰。
景同跳下馬來,早有侍衛替換了獄卒守在門邊。走到馬車旁,將莞初攙扶下來,一同往牢里去。
夾道兩邊,侍衛們舉著火把,風中的雪珠明晃晃地撲面而來。莞初低著頭,看著簌簌晶瑩打在青石地上,像她腦中那千頭萬緒、慌亂的念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初聞小王爺的話,彷彿晴天霹靂,她渾身癱軟,軟得喉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大哥在身邊生怕她就此一命而去,卻不知為何,殘存的一口氣息被小王爺一句「見他最後一面」支撐起來……
一路來,心碎神散,兩臂費力地撐著,不敢靠在軟墊上,怕自己就此站不起來,走不到他跟前兒。可此刻腳下濕滑的路突然堅實,一步緊趕著一步,繡花鞋踩著怦怦的心跳,那麼有力,越來越近,就要見到他的心渴突然大過了生死之劫……
進到牢中,任是十幾道火把開道,依然擋不住一股發霉的濕潮撲面而來。狹窄的通道一直到了盡頭又轉入地下,下了兩處窄得只容一人通過的石階,方到了死牢。一盞小油燈掛在石階旁,一眼望去,幽長黑暗,根本看不到牢房在哪裡。侍衛們先一步下去,排開,照亮了沾滿綠蘚的石壁通道。
景同隨後下去,止步在一個牢門前。莞初站在台階上,腿像灌了沉鉛,動彈不得,胸口緊繃的氣息吸起來竟是不敢呼出,蓄在唇邊,顫顫的……
景同候了一刻,見她始終不動,便折返回來,握了她的腕子牽著她一步一步走下來。
鐵柵內,一人盤腿席地而坐,一身粗布藍短褂已經被扯得絲絲縷縷,胸口一個大大的「囚」依然那麼扎眼,沾了血污,衣裳破敗不堪,衣襟卻折得十分仔細;青絲高束,鬢角齊整,他端端而坐,身陷囹圄依然不曾狼狽,不見了平日華麗的色彩,面上清靜,淡然雅卓,火把與陰影將那面上稜角勾得越發英俊,他的模樣正如夢中,正如初……
尋著人聲,他看過來,雙目映著火把熊熊的光亮卻絲毫不覺。聽聞他一時心急失了明,在一個接一個的噩耗中她竟是忽略,此刻看著那毫無知覺的雙眸,莞初只覺腳下虛軟,心如刀攪,死死握住景同的手臂……
「開門。」景同吩咐。
應著鐵鎖開鏈聲,齊天睿站起身,沖著牢門拱手施禮,「王爺,」
「明兒你就要解往杭州赴刑,今夜本王特許夫人與你話別。」
他眉頭微微一蹙,「我沒有夫人。」
「嗯?」景同一愣。
「相公……」心一顫,唇邊屏著的氣息吐出,語聲弱的,連她自己都不聞,心慌,薄薄的唇霎時沒了血色……
「你說什麼?」景同又問了一句。
「一個月前草民已然休妻,」他語氣淡,茫然的雙眸冷得一絲波紋都不見,「如今孑然一身,並無牽挂。」
「哦?」景同挑了眉,扭頭看著莞初,「這老東西休了你了啊??那還看他做什麼,咱們走!」
說著景同握了莞初就走,莞初忙道,「王爺!王爺你聽我說……」
「鎖門。」
景同一句吩咐,侍衛立刻上前拉過鐵門。
眼看著鐵鏈就要合閉,忽地生出一身的力氣,「慢著!」莞初掙開景同,轉身撲向鐵門,雙臂用力一撐,顫抖的力道把冰冷的鐵門端端支住,侍衛隨即一松送,門隨著她哐啷啷向後退去,她幾乎是跌了進去。
「姐姐!出來!」景同厲聲道,「他都不認你了,你還管他做甚?!」
她慢慢直起身,見那幾步之外的人,聽到了她的聲音,雙目卻捕不到她的方向,心碎,疼得她再也站立不住,撲進他懷中,狠狠地撞在他胸口,撞得他一個趔趄,卻被她的雙臂牢牢抱住,「那一紙休書……是我賭氣求來的!我相公從不曾公之於眾,時至今日,我依然是……齊天睿,堂堂正正的妻!」
「放開我。」
他抬起手握了她的肩,瘦弱的肩膀握在手心,顫抖,不知是來自何方……
她傾盡全身的力氣勒著他,淚洶湧而出,「不要動手……你不要動手……你推開我……我怎麼活……」
「離了我,便再與我無關,從此你自是逍遙,自是好活。」
一句戳進最痛之處,他只是面色冷淡,並未擁旁人入懷,卻已然冷得她遍體生寒,痛斷肝腸,此刻方知體諒他當初的驚震與怒火,方知那突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猝然衰亡的痛,她淚如雨下,苦苦哀求,「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離你而去……不該傷你……自始至終,我只有你……你是我的男人,是我從六歲就盼著長大、長大能嫁的男人……求你……別不要我……別不要我……」
看不到她,只有她使了蠻力依然孱弱的懷抱,朝思暮想的小聲兒第一聲喚已然軟了他的心,口鼻貪婪都是她的味道,他親親的妻……
茫然的雙眸輕輕遮閉,他低頭,繃緊的身體軟下,似忽然坍塌的河堤,一身的力量洶湧都給了懷中的柔軟;她緊緊抱著他,柔弱的肩支撐著他兩個人,似很久很久以前,他醉酒,頭一次,軟在她肩頭……
「相公……相公……」一聲聲喚,夢寐以求,彷彿已然來世再相逢……
看著牢房裡緊緊相擁的兩人,景同使個眼色,身後的侍衛輕手輕腳地把帶來的厚墊褥、錦被鋪蓋鋪進牢房,掌了燭燈,並放下一隻四方食盒。
牢門鎖閉,所有人悄悄撤了出去……
……
外頭的風聲隔著厚厚的石壁傳入耳中,呼嘯,寒冷,雨雪天陰暗的牢房裡卻是春意融融,分別不過兩月,相思刻骨,怎樣用力都覺不夠,越抱,越怕分離……
良久,他歪了頭啞聲在她耳邊道,「還撐得住么?」
「嗯。」
她應得好乖,那麼心滿意足,這麼半天手臂環著他始終不曾落下,緊緊的力道也絲毫不曾減弱,他笑了,又埋在她頸窩,貪戀那細膩光滑、暖暖的味道……
「相公,」
「嗯,」
「讓我看看你。」
他聽話地抬起頭,尋著她的氣息,臉龐近近的。她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他問,「我的臉乾淨么?」
「嗯,乾淨。」額頭,眉骨,挺直的鼻樑……每一寸肌膚,每一處稜角,連同他的苦,風雨,都留存在她輕柔的指尖……「牢中還許你們洗臉么?」看那唇邊抿出一絲得意的笑,她蹙了小眉,「是喝的水?」
「我想著你會來,怕你嫌我臟。」
他說得隨意,不察覺那茫然的眼睛離得她那麼近,燭光里那麼清晰的空洞,連他自己的笑都映不出,看得她一陣酸楚,虛弱的心似被狠狠攥了一把,痛得她氣息難續,踮起腳尖環了脖頸,緊緊貼了,「相公,相公,我想你……」
軟軟的人兒再不肯支撐他,像往常一樣掛在了他身上,他撐著殘腿抱起她軟軟的腰肢,想狠狠用力,卻不敢,生怕一下就握碎了這輕飄飄的人兒,低頭,摩挲在她耳邊,「說,再說一遍。」
「我睡不著……夜裡睡不著,想你……夢你……相公,一時一刻我都受不得了……」
喘喘的氣息呵在他耳邊,呵進他心裡,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不依不饒地撕扯著他的心。二十歲,老天只肯留她二十年,卻在十六歲的時候才把她給他,疼她,疼得幾乎碾碎了她……
「曉初,曉初……」
他啞聲喚,喚得她猛一怔,「你……」
「我的曉初,」他不知覺,只管咬著她軟軟的小耳垂,「你果然出落成個美人兒了。」
自己親親的相公,鴛鴦帳下說過多少膩死人的話,此刻這麼一句竟是讓她紅了臉頰,轉而撅了嘴,「哼,你才記得……洞房那日,我也像那天一樣塗了滿臉的胭脂,你卻,你卻只記得洗,不記得我的模樣!」
埋怨的小聲兒那麼嬌,他笑了,想起那冷水下慢慢脫出的小臉,清澈的淺水琥珀美得他倒吸涼氣,不覺咂咂嘴,「真想瞧瞧我的曉初兒,我的小娘子。」
看他睜大了眼睛在她臉上亂摩挲,她心疼道,「一點都看不見么?」
「能看到燈光,其他的,都模糊。燈看久了,也頭疼。」
她輕輕落下腳,挽了他,「相公,來,我扶你躺下,給你揉一揉。」
「嗯。」
攙扶著他躺在墊褥上,抱著他的頭輕輕揉捏。
枕在她懷中,軟軟嬌人兒,暖暖香甜,包裹著他,小手的力道忽而松,忽而緊,將那難耐的痛都揉開去。他享受著,不覺輕聲呻//吟;想著那懷中旖//旎,心軟如水,顧不得頭痛,反手去撫摸她,她的髮髻,小臉,脖頸,領口勝雪的肌膚,還有胸前……嬌俏嘟嘟,大手順了那曼妙的曲線滑到腰間輕輕一捏,她癢了,就躲,抬手拍了他一巴掌。
「哎呀,安生著。」
他一把握住那小手,抓到口邊,正要張嘴,忽覺不對,指肚反覆撫摸才覺那細滑之上一道淺淺的疤痕,他立刻蹙了眉,翻身起來,「丫頭!你的手怎麼了?」
她也不遮掩,委屈道,「還不是你扔那鏈子,燙著我了。」
嘶!回想那日怒火燒乾,滿眼血紅,什麼都不記得,卻記得那滾燙的銅爐,暴怒之下,他把自己扔進火中,豈料她竟是……此刻想來更覺心驚,一把將她攬進懷裡,握著小手貼在唇邊細細吻啄,那疤痕卻再也抹不去,心疼得彷彿剜了自己的肉,「唉……」
看他擰了眉,一聲長嘆好是悵然,她抽回手,環了他,「早就不疼了呢。」想說等你能看著了你瞧瞧,也不難看呢,卻想起明日的分別,心一酸,貼進他懷裡,不再吭聲。
「丫頭,」
「……嗯,」
「你知道你我的上輩究竟是何淵源么?」
「不知道,是怎樣?」
「你娘與我老父自幼相識,長起來又訂了親,卻因著那一場禍事不得不分開。你娘後來嫁了你爹爹,一家也算圓滿。可我老父……我小的時候就記得他總是住在書房,如今想來,是一天一夜地熬,念了一輩子。」
「啊……」
「原本我也覺他愚,覺得都是太太多心,如今,才知厲害。」
「厲害?」
「你啊,你與你娘一樣牽扯人的心腸。老父尚且能忍,我卻更沒出息了。」說著,他低頭,狠狠啄在她額頭,「你知道么,那日回來,我殺了譚沐秋的心都有了……」
他的話狠,字字都真,她怕,怕得心發顫,忙抱緊了他,「都是我的不是……相公……」想起那天他的決絕,眼中又有了淚,「可我的心也碎了呢……你不曾好好兒娶我,倒實實在在地寫了兩回休書……」
他笑了,抱著她輕輕搖晃,「那可怎麼辦?如今你相公我莫說再娶你一次,就是想補個交杯酒也不能夠了。」
她抬頭看著,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恍然道,「怎的不能?王爺給備了食盒,說不準有酒呢。」
脫開他的懷抱,她坐起身打開食盒,果然,裡頭是各色點心,還有一小壺酒,欣喜道,「真的有呢!」
齊天睿笑笑,怎會沒有?那是最後備給死囚的斷頭酒……
莞初欣欣然斟了兩小盅,滿滿地遞了一杯給他,托起他的手臂,兩廂環繞,「相公,來,咱們喝交杯酒。」
「丫頭,你不能喝酒。」
「怕什麼,橫豎……」話未盡,她輕輕咬了唇。
他看不到,也沒著意,只道,「好吧。不過酒涼,我先喝,你抿著暖暖再咽。」
「嗯。」
兩人同飲,他一口飲下,她把酒抿在了口中。正是要咽,見他探了身過來,眼睛看不到,卻是尋到她的唇,輕輕貼了,「來,給我。」
她怔了一下,聽話地啟了唇瓣,那醇香的酒液便慢慢流進他口中,留給她滿口余香……
咽下,他滿意地抿抿唇。她放下酒杯鑽進他懷裡,再也顧不得什麼禁忌,心酸道,「相公……來生,你要好好兒地娶我……」
「你還想嫁給我啊?我可不想要你了。」
「我下輩子……一定托生個好身子,不會再……」
小聲兒含淚,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他抱了,吻在她額頭,「那你得答應我要好好兒地聽相公的話,再也不許瞞著我,哄我,騙我。」
她忙點頭,小雞啄米一般,「嗯嗯,相公,那你應下我,你應下我。」
「好,我應下你。下輩子,你還叫曉初,我一定,在你六歲的時候就找到你,再不放手。」
淚滑落,落得他滿懷,幸好,他看不到……
……
夜深了,風呼嘯,天寒地凍,牢中暖暖的鴛鴦被下,兩人再不敢睡……
「丫頭,我聽從夕兄說,你寫了好多譜子給我,哼來聽聽。」
「嗯,」她乖乖地點頭,又道,「我從未寫過這種曲子……你莫笑!」
「好。」
清凌凌的小聲兒在懷中起,杜仲子從來都是山林水澗,小小玩趣,此刻卻似一縷薄紗,那麼輕,那麼軟,纏在他心上,相思,纏綿,小女兒的心思羞得無處訴,痴痴念郎,聽得他心軟如水,低頭,「丫頭……我齊天睿此生無憾,就是捨不得我的妻……」
「相公,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一起做鬼?」
「不是你說,做了鬼又是夫妻……」
他笑了,翻身,將她緊緊裹在懷中……
……
天亮了……
聽著頭頂厚重的牢門打開,哐啷啷的鐵鎖伴著嘈雜的腳步,一聲聲都似砸在心頭,莞初死死地抱著他的腰,頭都不肯抬,唇早已咬出了鹹鹹的血珠兒,也不知覺。
一排火把照得通明,景同款款而來,依舊是昨日一身雙金滾邊的雪白箭袖,負手立在牢門前,「姐姐,出來吧。」
齊天睿低頭,握了她的肩,「丫頭,聽話。」
「不……相公,我不!」
眼看那淚水就要泛濫,一對人兒生離死別,景同咧了咧嘴,「哎呀,行了,分不開,就一起出來吧。」
莞初哪裡聽得到,只管埋在他懷裡,齊天睿愣了一下,「王爺,您說什麼??」
景同笑,身邊跟著府衙典獄長粗聲道,「齊天睿一案,現查明《金橋圖》系肅王爺所贈,與窩藏犯官財產案並無牽涉,欽差大人親自批赦。這是公文,你畫個押,可以走了。」
……
夫妻二人攙扶著出到府衙牢外,一夜狂風吹散了烏雲,天放晴,日頭高懸。齊天睿眼前一片白光,模模糊糊中看到許多人影聚攏來,聽那聲音,親朋摯友皆在。
只聞大哥齊天佑躬身道謝,「多謝王爺搭救,齊家老小感激不盡!」
景同擺擺手,「將將給朝廷立了大功,卻為著一幅破畫就要砍頭,天理何在?!莫說那畫不是齊二叔拿的,就是他拿的又怎麼樣?為我大周存下這敢以自己身家性命保黎民蒼生之人,這樁罪,本王頂了!」又轉身看著齊天睿,「待我回宮奏明太后,乾脆把這幅畫給你要下,往後就是九州行的鎮店之寶,如何?」
齊天睿忙施禮,「草民不敢!」
「有何不敢?一個貪官老匹夫能掛著炫耀,正經功臣倒不成了?冒了那麼大的風險,險些傾家蕩產、人頭落地,賞了幾畝田就了事,玄宗老人家都要氣活了!」
齊天睿聞言蹙了蹙眉,「王爺,這畫是聖上御賜,王爺這麼攔下,太后若是怪罪下來,恐連累王爺。」
「放心。」說著,景同傾了身子,低聲道,「我阿爸賜我瓦剌汗國金頂一字王時,為保我安危,太后也親賜金牌。」
齊天睿這才鬆了口氣,「那草民謝過王爺救命之恩!」
說罷這廂,景同又看向莞初,此刻攙扶著相公依舊心不在焉,小臉上滿是淚痕,知道她又犯了心思,便道,「姐姐,你是個聰明人,卻做出這種糊塗事。你瞅瞅,他又瘸又瞎,為的誰?那幅畫溜出他眼皮子底下,又是因為誰?到頭來,心疼的還不是你?」
莞初聞言,輕輕點點頭,日頭下,淺淺的水眸淚光點點……大手覆上,握緊了她……
景同笑了,拱手與眾人辭別,翻身上馬,握起韁繩,「本王守了一夜牢也累了,先回去好好兒睡一覺。齊二叔,姐姐,咱們是鄰居,改天到你家討酒吃!」
送走小王爺的侍衛隊,人們聚攏在小夫妻身邊,齊天佑給兄弟披了衣裳,「回府么?」
「回家。」
說著,齊天睿彎腰將身邊的人兒打橫抱起,莞初嚇了一跳,「你能看見了?」
「看不清。你給我指路。」
「嗯。」
她低頭,軟軟地窩在他頸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