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緣曲尋蹤

第2章 緣曲尋蹤

從齊府出來已是四更時分,這一宿折騰,舊賬新仇,老宅里那些彎彎繞繞原是齊天睿最煩心的,可自打回去那日起就知道終究是免不了,如今又添出這一樁便也不得計較。好在這些繁瑣都留在老宅,出了門也就清靜。

回到自己宅子,上夜的小廝們遠遠迎了出來,小跑著將馬引到了大門石階前,一人扶主子下馬,一人挑著燈籠頭前引路,精神十足。

這宅子原是一處花園改建而成,宅子不大,三進的院落,臨水半島伸入湖中,一年四季水波漾漾;院內單有一處角門通往湖邊自家的小碼頭,碼頭上泊著消遣之用的一座畫舫。當年為著這塊地,還真費了些周折,若非有人情再加多方打點,怎麼著也輪不到他齊天睿這等小輩。

毗鄰而居兩戶人家,一戶是江南地上百年老字號的葉家,世代居於此地,行醫侍葯,所謂北顧南葉,坊間也有尊稱藥王葉家。雖是商賈之家,畢竟醫藥雅成,葉家子孫皆習文練武,祖上也出了幾位進士,到了這一輩男丁興旺、竟是有人官拜中郎將。另一戶人家,比齊天睿的宅子大些,說是京中某位貴胄在江南的別所,卻是終年不見人,從來都只是家下人打掃看護。齊天睿從小便與葉家三公子葉從夕交好,自被齊府逐出門更是得好友相助,如今住得近,越發頻頻往來。

進得門來,江南小院,婉轉玲瓏,廊下燈籠高挑,樹叢遮掩的甬道上亦是點點小燭燈照,隨路蜿蜒,忽隱忽現;後園的桂花隨風飄來一院子幽香,深秋的清冷似也有了味道,淡去了些。

齊天睿此刻早已醒透了酒卻也沒了睡意,遂著人備了熱熱的浴湯,舒舒服服泡進去,頓覺渾身酥軟。靠在池沿兒,頭歪在竹枕上,一身的乏,雙眼越發迷離,燈燭與霧,蒙蒙不清,一池子的水蒸著,繚繞如仙……

耳邊又是那曲子,恨在只聽了一半,不知後頭如何,可還有起伏?尾處可收得好?這曲調與琴法若是猜得不錯,該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這難得之物是如何落入醉紅樓倒真有幾分意思。那新來的小姑娘瞧著十分怯,嗓音雖嫩倒有幾分嫻熟,不像是才學曲兒,師從何處?又如何落入醉紅樓?那是個多少勢利之地,這小姑娘便是唱得再好,也斷沒有初來就將上等的曲子給她。莫非……曲子是小姑娘自己帶來?只怕醉紅樓還不曾留意。昨日他匆匆離去,不知那老鴇兒可曾因此怪罪她,若是一時挨了打或是再送到旁處受教訓可就難尋了。這麼想著,齊天睿竟是有些耐不得,起身更衣,又匆匆出門。

天邊將擦亮,齊天睿驅馬再來到醉紅樓。

旁處都是一夜酣睡、朦朦初醒,這邊廂不過將將收場。一夜歌舞,餘韻難尋,只留殘花碎紅,燈火闌珊;樓上樓下,杯盤狼藉,渾濁的人氣和著酒污,似是生了顏色般一團團的難耐。

正在張羅人打掃的是醉紅樓老鴇的親侄子、綽號「油葫蘆」的管事兒張保兒。彼時正嗑著瓜子,嘴裡罵罵咧咧,一眼瞧見齊天睿,趕緊滿臉堆笑迎了過來。

「哎喲,七爺,七爺,您老這早晚過來了?我說昨兒您走得匆忙,必是有急事,怎的能好好兒的駁了姐兒的面子?不能夠!」眼前這位公子可是熟客中的稀客,大銀錢的老主顧,昨兒聽了一半的曲子便扭頭走了也是不尋常,瞧這一大早趕來,張保兒不由心中竊喜,殷勤道:「七爺,您這一夜必是忙,可是乏了?趕緊樓上請……」

「那小丫頭呢?」耐不得聒噪,齊天睿打斷道,「昨兒唱曲兒那個?」

張保兒聞言頓時樂開花,一張臉擠得越發賊眉鼠目,急道:「哎喲!七爺,您真是好眼力!這丫頭可是我費了不少銀子和功夫尋來的!將將不過十四,水蔥兒似的,哪裡經過人事?雖說尚不如姐姐們會伺候人,可您瞧那眉眼,瞧那皮兒,□□兩年,這醉紅樓哪還有別人吃飯的地兒!爺您昨兒走的早,我早早讓她收了場子,歇著去了。」張保兒諂到骨頭裡,如何肯說一宿不曾給那小丫頭吃食,還打了幾棍子遣到後院刷了半夜的馬桶。此刻只膩著嗓音、擠眉弄眼:「七爺,這雲兒姑娘可是念了您一宿呢。」

「是么?」齊天睿笑,「勞你有心。她人呢?「

「我這就伺候您去!」

說著張保兒顛顛兒引著齊天睿往樓上去。實則哪裡有正經的閨房給新來的丫頭,只挑了間唱小堂會的廳房請齊天睿坐了,吩咐人上了茶和點心,這才一溜煙兒去把人從柴房裡帶了出來。

齊天睿這一宿也是餓了,一面喝著熱茶一面拈了塊點心吃著。不一會兒的功夫,瞧見那小姑娘被領進了門,哆哆嗦嗦的,身上已褪去昨兒唱曲兒時一套薄紗的衣裙,此刻一身土布褂子襯著蒼白的小臉兒,殘淡的胭脂水粉,眉眼著實清秀了不少。張保兒又想湊到跟前兒,齊天睿擺擺手,他趕緊知趣地退了出去,小眼睛一眯,曖昧地將門閉嚴了。

齊天睿抿著茶將這一塊點心吃下,方開口道,「可有名字?」

「小女……柳雲兒,」小姑娘跪在當地,低著頭,「……無字。」

「柳雲兒?」齊天睿復了一聲,擱下茶盅,單肘托在案上,「來之前叫什麼?報上來,免得你媽媽再打你。」

小姑娘咬著唇琢磨了一下,小聲回道,「玄……玄俊。」

「是個生角?」

小姑娘的頭越發低,聽這一問便是行家話,不必再存心思周旋,免得露馬腳更不知落往何處。

「哪家班的?」梨園行有規矩,南北各派都隨師就班,按資排輩,各位領班的名角也要落在行規名冊上,便是江湖上送的綽號都有記錄。金陵城是江南一帶戲班的總領,聚集著六大班、各派名角,如今這一輩生角統領「玄」字,這個「俊」字更該是小生行當。

「不曾隨班。」小姑娘語聲更輕。

「哦。」排了行卻不曾隨班,八成是大宅門裡家養的戲班。這些班子都是在下人中選那嗓音好、身段柔、苦人家賣了身的女孩兒們,不出來唱,只在後院為主子夫人們排遣。不過,請來教習的師傅們可都是口碑極盛的名家名角。齊天睿不覺有些納悶兒,這小姑娘既然排了行當,又是如何落到此地?難不成是得罪了主子?便是如此,賣了給人做丫頭,或是攆到莊子上做粗活、或是配人,總不該送到這花柳之地來,不為旁的,怕的是人口舌污了門檻。再或者是被抄了家,下人們自是發落得凄慘。究竟是哪戶人家?這些時不曾聽說有哪個大戶人家壞了事啊?心中不解,可此時齊天睿倒沒有憐香惜玉、解救困苦的興緻,只道,「你莫怕,我來並非要為難你,只把昨兒的曲子唱完便是。」

小姑娘聞言,眼睛忽閃忽閃的,遲疑了一刻。她將將來到此地,按說還不到出堂的時候,可昨兒聽聞有位七爺到了,管事的便把她幾個新來的都上了妝推了出去。換衣裳的時候聽帶她們的姐姐說這位七爺本姓齊,是翰林齊家正經的二公子,卻因著一件傳世古玩與一幫古董行的老官兒們爭奪,七家倒手,七進官衙,最終收入囊中,這一樁買賣被古董行與當行傳為奇作,落得綽號「七公子」,有人尊稱七爺,也有人背里咬牙罵「七霸子」。此人在這煙花青樓之地頗有些名聲,最好聽琴聽曲兒,每有教坊來的女孩兒便要過來瞧瞧,打賞最是出手闊綽,若是當真看上了,隨手甩銀票就帶人走也是有的。醉紅樓是這十里八巷最大的排場,有自家專門的教坊,遂這幾年從這位七爺身上撈了不少銀錢。只是這錢也不好賺,說此人口味極刁鑽,不單挑唱,還要挑琴,老曲子老人兒聽得厭,不是一般的姐姐們敢伺候的。昨兒將將輪到她,唱了一半,這位爺便起身離座,一個字也沒留下。為此她好挨了一頓,這會子又……

「怎的?還不拿琴?」

齊天睿眉一挑,嚇得柳雲兒趕緊磕頭說不敢,哆哆嗦嗦起身就近拿了房中的柳琴。昨兒客滿,琴師傅們都在場子上,原本是要調一個下來伺候,可這位七爺卻似更來了興緻,只說生不生的就要小姑娘們自己彈。見房裡只有客人,她也不知哪來那鬼使的心思用了那曲子,如今想想若是不能帶自己脫開苦海倒罷了,千萬別因此生事才好。

拿了琴,柳雲兒小心翼翼地坐在圓墩上,深深一福,撥彈起來。此刻心裡不敢有旁的,只求不出錯,不得罪這位爺。眉眼倒沒敢怎樣瞧清楚,只這做派多少輕浮,哪裡像正經人家的公子?唉,這種地方哪能遇到好人家?被他贖了出去也未見得日子就好過。這麼想著,不那麼怯,手下的弦也不再綳得緊。

這一開口沒了昨兒酒桌上的混雜,十分清晰。果然是小生的嗓子,調挑得高,乾乾淨淨,極清亮;只是學戲的出身,稚嫩難把握,無論曲調如何總是帶著戲韻戲腔,這麼一揉和,反倒有了些別樣味道。

曲調依舊採納的是江南一帶水上人家的漁調,單舟小橋,潺潺的水聲,這便是曲者獨到之處,似是都取自民間,山上茶,水上舟,山野小調也能在其中尋得到蹤跡,卻是又如此清新婉轉,指尖滑撥,似俗似仙;似閨中玩味,又似水邊浣紗,極雅緻,又極隨性,比起名家之作雖顯氣勢不足,撐不得一場樂事,但為一琴而譜,一人雅興。

小姑娘技藝不精,彈得生疏,可這曲子,這曲者,齊天睿早已領教,幾番品味,但尋不著,只是今日最難得的竟是這詞。齊天睿一向聽琴之時不聽詞,只覺那曲中意境難以言傳,若是填了詞,將聽者獨有的一番心思都糟踐,反倒俗了。遂都是把曲子尋了來,找好琴,好人,好清靜,從未許人唱。這一回,不曾料到這詞竟是填得如此貼合,曲調起伏之間,回韻壓仄,十分俏皮,彷彿靜水山間填了一隻活脫脫、莽撞的兔兒,人間煙火如此親近。

齊天睿一面聽著,一面更在心中起了意,醉紅樓有兩位琴藝十分了得的師傅,若是這曲子已經過了他們的耳絕無可能還讓這小姑娘玩弄,可見醉紅樓當真不得知。尋這曲者已是兩年有餘,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齊天睿心內甚喜,若是這一次再抓不到源頭,真真是枉費了自己七爺的名頭!

一曲終了,柳雲兒握著琴低了頭,十分靜。半晌的空檔,齊天睿方點點頭,「好。」說著袖中取出銀袋,拈了一錠五兩放在桌上。

柳雲兒偷偷瞟了一眼,再想想自己的贖身費,頓時綳紅了臉,一刻又煞白,咬咬唇道,「這曲子……不賣。」行當里的規矩,一首好曲子,恩客們不惜重金買了給頭牌的角兒,不許旁人再用,一曲紅遍兩江大有人在。遂勾欄、教坊、青樓、琴館,凡有歌舞之地都養有自己的曲師傅,爭的不只是角兒,還有曲。有了好曲子,嗓音便是拙些也能出頭。就如同那戲班裡,總有幾齣看家的戲,江湖場上,各自相容。

齊天睿聞言,笑笑,「我不買,我只問。「

「公子……只管問。「

「這曲子哪兒得的?「

「……老主子賞的。「

「老主子是哪家?「

柳雲兒深深屏了口氣,「老主子待小女恩重如山,恕小女不能明言。「

齊天睿撲哧笑了,在這煙花之地說恩重如山也是少有。「那好,可知你主子是自己作的還是旁處得的?」

想也不曾想,柳雲兒搖了搖頭。

打不開的悶葫蘆,年紀又小,一根筋,齊天睿知道多說無益,站起身,「這曲子莫再彈與旁人,免得生事。我這就知會張保兒,許你教坊學藝,暫不接客。好好兒想,若是想起來,知會我。我不買,只想知道這是哪兒得的。若是尋著了,送你進譚家班,助你師從譚老闆學藝,如何?」

譚家班?譚老闆?柳雲兒抬起頭,瞪大了雙眼,目光咬著齊天睿的衣袍,死死跟著,直到他出了門,下了樓,不見了蹤影,回過頭,見桌上那銀錠子,閃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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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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