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齊掌柜的
江南秋雨,灰突突的漁網一般蒙了一天一地;雨水淅淅瀝瀝、不厭其煩地敲打著青石地,綿綿地滲進骨頭縫裡,人們哆嗦著縮在油傘下匆匆忙忙來去,繁華的金陵西城依然車水馬龍。
裕安祥票號正座在西城大街,三間的門面,連環七套的院落,是這金陵城中除老字號山西福昌源票號之外的第二大錢莊。一院是攬櫃房、總賬房與埠際賬房;正門開在二院,堂中是營業正櫃與埠際信房。正是午飯十分,門口泊著輛兩架的馬車,頂上鋪著遮雨的氈皮,堂中站了一個四十開外、披著狐狸絨大氅的男人,身邊跟著一身藍布棉袍背著褡褳的隨從。主僕二人顯是北方來的商客,正在柜上兌銀票,除此外,堂中十分安靜,只聞得櫃后賬房清脆的算盤聲;檀香冉冉的,將這連綿的濕冷味道略略驅散些。
高高的櫃檯後頭、帳櫃邊上一道綿簾遮著一道小門開到後堂,穿過四方的天井便是三院,正堂屋是掌柜房,東西兩廂便是協理房。此刻堂屋雙門緊掩,陰雨天暗,屋裡四下都點著燈,亮堂堂的。一張大紫檀長案,背靠滿牆的書架與帳格,案旁一隻青綠古銅鼎,一隻玻璃畫瓶,瓶中幾卷畫軸並非山水風景,而是從金陵往京師、蒙古、福建、安徽、乃至西北各省的走鏢圖;紫檀案上,一邊堆著一尺多高的賬簿,一邊碼放著埠際匯票盒,齊天睿正在燈下親自核對從西北分號轉來的兌條。
這半年來,西北匪患愈發猖獗,途中多險,兌票匯水因此翻漲,多出近一倍的利,瞧著手中紅彤彤的字樣與圓章,齊天睿不覺蹙了蹙眉頭。
錢莊向來都是山西西幫的天下,助晉商無處不在、長途販運,山西人也十分抱團,從不在本地錢莊收兌。幾年前,齊天睿因著一件古墓中的物件尋到甘肅,千里跋涉,風沙苦烈,卻意外察得山西雖近,晉商販過來的卻大都是北方貨物,且可販出的東西少,並不常走;而南方商客雖少,可每年單是福建武夷茶與安徽霍山茶的馬幫就是相當的開銷。隨著官道增擴,越來越多南貨西走,都借的是福昌源,齊天睿因此上動了做錢莊的心思。
最初起號,不過是從山西老錢莊分一杯羹,只於他已是十分了得的風險與收成。賭注錢莊,齊天睿把身家血本都放了進去,依然沒有足夠的銀錢來支撐。風雨難測,將將運第二批銀子便遭遇悍匪,虧下上萬兩銀子,齊天睿掉轉頭將自己珍藏的所有古玩並家當全部變賣、宅邸抵押,及時為商客兌款,一刻都不曾耽擱,這才穩下裕安祥寶貴的名聲。豈料,西北匪患致使南方商客膽怯,亦因路途遙遠有些乏力不撐,錢莊風險大又入不敷出,舉步維艱,齊天睿幾是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偏又在查賬途中再遭兇險,命懸一線。
真真天不絕路,一位金陵商客恰經此地出手相救,後來才知道,這位武藝高強之人竟是江南一代最富盛名的綢緞莊伊清庄莊主莫向南。
於此人齊天睿早有耳聞,富甲一方卻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坊間傳聞甚多都不曾有個定論,遂從未有機會相識。生死之難卻因禍得福,兩人十分投機,大漠之中結拜為異姓兄弟。回到金陵,莫向南便為他充入銀錢做底,正式入股裕安祥。有了義兄的支撐與協助,齊天睿這才穩住軍心,熬過寒冬,打開了裕安祥在西北與江南的局面,如今穩坐第二大錢莊之位,甚而引來不少從南邊兒走西北的晉商,從此財運通達。卻怎奈莫向南行事十分隱秘,因此無人知曉這裕安祥背後的大東家,齊天睿又實在長了一副不濟的紈絝模樣,坊間便都道他有今日是齊府如何如何,實在是枉傳。
此刻齊天睿手中一沓子銀票,數額不菲,這都是春夏兩季的結餘,入了秋還未曾得見。匯水上漲並非全是益處,西北局勢若再不能穩定,哪日里他便非得跑到山上去尋那山大王,分一杯羹,大家平安如何?莫逼得爺去做鏢局!這麼一處邪念頭,竟是眉頭舒展了。
正是忙著,門外雨中傳來石忠兒的聲音,「回爺,李掌柜來了。」
齊天睿聞言並為言聲,只管兌看,待把手中這一摞都檢算清楚,歸入帳中,這才收了筆。抿了口已經冷透的茶,靠進椅中,懶懶應了聲:「進來吧。」
門顫顫巍巍地被推開,雨聲驟大,吹進濕漉漉的冷風,小心翼翼地挪來一個人。石忠兒跟著進來掩了門,退到一旁,堂中便剩下這一個渾身濕透、佝僂著抱著懷中包裹的男人。此刻雨水混著豆大的汗珠子淌在臉上,臉色灰白,要死了一樣。
齊天睿抬手示意,石忠兒趕緊從來人手中接過包裹,放在案上打開,從包裹著的錦盒中取出一個寬口獸蹄小水盂,小心用絨布託了雙手捧給主子。
馬鞍瓶口,斜肩,胎骨細白堅緻,釉色白中泛灰,花葉上筋絡清晰,貼塑精緻,齊天睿湊在燭燈旁一一細看,好半晌方開口:「當什麼收的?」
「當,當……唐白瓷收的。」
「多少錢?」
「三百……三百五十兩。」
「倒是不貴。」
男人聞言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爺!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只怪那日喝了二兩上了頭,拙瞎了眼,一時沒辨清楚,又瞧那落魄書生像是家道不濟,便,便壓了價錢收了。後來逾期未贖要入庫,小的再驗看方知有詐,真真是瞎了眼!小的瞎了眼!」說著大男人哭了,抬手啪啪扇了自己幾個耳刮子,「爺你只管罰小的……小的是怕號上虧下銀子,又,又怕咱們在行里壞了名聲,遂,遂……」
「這麼說,我得謝謝你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想著,想著好好出去尋幾單來補上,誰,誰曾想……」
「誰曾想柜上會查賬。」齊天睿接過他的話,笑了,「李興,你也算個老人兒了,跟了我這些年,這一回當真是瞎了心。」
「爺!爺!」李興跪著撲過來,叩在案下,「求您容小的這一回!再容小的這一回!往後再有二回,您挖了小的眼!」
齊天睿低頭瞧瞧縮在地上的人,冷聲道,「石忠兒,」
「爺!」
齊天睿不耐地擺擺手,石忠兒即刻應道:「是!」
「爺!爺!您饒了小的這一回!饒了小的這一回!小的做牛做馬也不能離了咱九州行啊!爺!!」李興哭號著,金陵城裡最肥的缺兒就這麼從自己手裡禿嚕出去,一年無關收成、白花花近百兩紋銀比縣官兒還貴的工錢到哪裡去領,真真是要了命了!
石忠兒一把將李興拖起來扔進了雨中,又叫了底下人去安置,這才又掩了門,顛顛兒地轉回來。瞧見主子還在燈下仔細驗看,石忠兒便湊上來,「爺,怎的,究竟是不是假的?」
齊天睿聞言深深提了口氣,又無奈地吐出來,「這東西,擱在我這兒也得收錯。如今這偽貨,真真難辨!」
「爺,李掌柜跟著您也有年頭兒了,外頭都說咱九州行眼睛最毒,您真捨得就這麼扔了?「
齊天睿將小水盂遞給石忠兒,「收個假貨倒不妨,再好的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只是這隱匿不報、自作聰明,有一回就有二回,一個謊接一個,要多少來遮掩?日子久了,誰還認得他?賭徒的性子,養不得。斷這一回,回去他興許還能活,若是死性不改,只能自求多福了。」
石忠兒點點頭,沒言聲兒。主子話是在理,只是行事狠了些,李掌柜這些年為九州當行也算日夜操勞,這臨走連一分遣散銀子都沒給,這行當裡頭是靠名聲吃飯的,這一扔出去,他在金陵城哪裡還活得?悄悄瞥一眼,主子又埋頭理帳,冷雨燭燈越顯白皮兒薄唇,怪道是個薄倖之人。
這一忙,便到了傍晚時分,待齊天睿再抬頭,窗戶外頭雨聲未斷,只是小了些,綿綿簌簌的,房中越覺濕冷。擱了筆,揉了揉腕子,吩咐石忠兒將歸置好的賬冊收起來鎖進書架后的暗室里,再將兌條盒碼好,出去叫柜上進來取。
待石忠兒和兩個司帳進來將所有的兌條盒取走,這才把大紫檀案子收拾利落。齊天睿撿起冷茶又喝了一口,一眼瞥見原先壓在賬冊下頭的一樣東西:大紅的禮書。
明日就是納徵之日,按理齊天睿要親自登門下聘,叩拜岳丈。說起備聘禮,真真讓齊天睿頭疼了幾日。身為齊家二房嫡孫,老太太親自過問下聘一事,囑大太太張羅出一份禮單,邀齊天睿母子一起過目。那一日齊天睿將將接了分號的票據,忙得昏天黑地,晚飯時分方匆匆趕去。隨身另有一份禮單,好歹是自己娶媳婦兒,早幾日齊天睿便吩咐柜上預備下了。誰知這麼晚歸正趕上幾位遠親夫人來探望,老太太便一同邀了,待兩份禮單往一處一放,這可好了,單是齊府的禮單已是十分之重,再加上齊天睿自己的預備,竟是超出了當年齊府長房長孫齊天佑成親時的聘禮近七成,真真是又貴又重。
驚得一眾人怔在當場,而後便炸了鍋似地讚不絕口。老太太被這麼一哄,樂不攏嘴,接過去親自壓入禮箱,全不顧當時兩個兒媳的臉。齊天睿並不曾察得這其中有何計較,待陪著娘親回到西院,才知道這炮仗算是點著了,而自己就是那倒霉的捻兒。閔夫人大怒,說東院大房用心何其毒,明明知道娶的是誰的女兒還要備下這麼重的禮,分明就是成心看低她,笑話她,替那個女人爭臉!又哭說自己養了個不知尊重的兒子,上趕著要捧那未過門的媳婦兒,忘了生身的娘。當下弄得個不可開交,齊天睿不會勸,只聽得煩躁,真真是狼狽。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明日納徵,齊天睿要帶著這重禮去下聘,此刻看著自己的婚書怎的倒瞧不出什麼意思來?兩指拈起來,打開,瞧著那上頭的字輕輕念道:寧氏莞初。名字倒有幾分意思,明年春方到二八之齡,這小丫頭還沒過門已是讓年長十歲的他無端領罵數次,何其毒也?齊天睿不覺嘴角一挑,無奈地笑了。岳丈家在蘇南粼里,早有耳聞粼里是個小橋流水、民風雅淡之所在,近在咫尺齊天睿卻從未得見,不如趁機瞧瞧,這麼想著,眼前映出一個人來。
將聘書收好揣進懷中,齊天睿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