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節 娘親
韓凌的神情木木的,她獃獃的看著這個一時笑得快要落淚一時又滿臉嚴肅的婆子,覺得親切又陌生。
這個時候,身後又傳來一個驚咋的聲音:「九小姐,九小姐,你怎麼到外邊來了!外面風大,你這身子可驚不起一點風吹了!若是再感染了風寒,可不急煞四太太了。」
「你還說,我不是叫你好好照看著九小姐,只要九小姐一醒來便喚我進來的嗎?怎麼九小姐出來了你也不知道?」
「嬤嬤,九小姐也才剛醒來,奴婢一時沒有攔住……」
韓凌覺得有些聒噪,而且這丫鬟明明剛才是偷懶打瞌睡沒有注意到她醒來,卻要說成是沒有攔住她,便是料定了她不會反駁,可見是一個慣會偷奸耍滑的。
她看了看這個臉蛋十分白凈、下巴尖尖,一雙眸子中透著機靈的丫鬟,心中騰地升起一陣不悅,總覺得這個丫鬟與某件重要的事情相關聯,可一時記憶出現了短缺,始終想不起這丫鬟叫什麼?
這時,正伸展著雙臂用微胖的身軀為她擋著寒風的婆子對這丫頭冷聲斥責道:「碧桃,你還杵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將九小姐的狐貂披風給拿來,準備好漱洗的熱水、牙粉、痰盂,馬上給九小姐梳妝。」
碧桃!
幾乎是聞名倏然一震,韓凌腦海里的某段記憶便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是了,這個丫鬟,她應該記得的!
即使童年時候陪伴過她的那些人的容貌已非常的模糊,可是她又怎麼可能忘記這個名字!
那是景熙二十一年的十二月,母親與父親大吵一架后,趕著臘月回鳳陽府的外祖父家,途中竟然遭遇到劫匪的偷襲,母親為護她周全,與那幫劫匪拼殺而丟失了性命,後來她查得正是這個叫碧桃的丫鬟在途中灑下紅豆給那些劫匪留下了記號,雖然這個丫鬟最終也死於匪徒之手,她沒能從其口中探出那幫劫匪到底是受何人指使,但是她知道母親的死定然與後來被父親扶正的繼母姚氏脫不了干係!
所以她後來逼得姚氏自盡,並遣散父親的妾室,在廣寧伯府中與父親水火不融,分庭抗禮,整個廣寧伯府都被她攪得不安寧,之後她在京城也傳出了不孝的名聲。
她的人生也是自母親死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這真的是夢,她為什麼還會夢見這個叫碧桃的丫鬟?難道她還要繼續夢見那一段慘痛的記憶么?
不,這一切都太過真實了些!韓凌將自己的雙手伸出寬大的衣袖,這一看,才驚異的發現自己的手竟是比從前小了很多,她再奔進自己的卧房之中,來到妝台前,發現鏡中的人亦是瘦瘦小小的,晶瑩蒼白的小臉,嫩青色的新眉,濃若點漆的雙瞳,小巧的櫻唇如同含了露珠的花瓣一般嬌艷潤澤——這正是她兒時的模樣,年齡應該在五六歲之間。
難道她真的回到了小時候?鏡中小巧的面容還沒有長開,眉宇間還可見稚氣未脫,可是她成年後的模樣卻是七分繼承了母親的美貌甚至更勝,她記得母親年輕的時候就被贊有傾城之色。
豐臣瀧一之所以會開出拿她來交換兩國的和平的條件,多半也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吧!她還記得,與他交戰之時,他的目光緊緊的鎖著她,唇角邊掛著一絲滿意而邪魅的笑容,坐在那匹紅棕色的駿馬上說了一句:「早就聽聞大眳的景王妃不但是軍事方面的奇才,而且還是一個天生尤物,今日一見,果然沒有令本君失望!」
她因為全身酥軟無力,無法提劍禦敵,還沒有正式開展便已被敵軍包圍,她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場戰役之中,卻沒有想到那個男人沒有殺她,而是將她抱到馬上,擄至海船之上,當晚便強佔了她的身子。
她對那個男人自然是恨的,即使那後來的兩年,他也的確對她寵愛有加,只要不觸犯他的底線,他幾乎事事都順著她,若不是她的執意請求,他也不會將她帶回故國,畢竟那也是冒了風險的。
正在她對著鏡中幼小的自己獃獃的發怔時,一個清柔帶著一絲微啞的女子聲音傳了來,和剛才那個嬤嬤一樣,那個聲音充滿了欣喜,哽咽似的輕輕的喚了一聲:「阿九?」
鏡中漸漸走來一道青色的身影,韓凌聞聲便急轉過了頭來,看到迎面向她走來的是一個身量十分高挑纖細的年輕女子,她上身穿著藕絲琵琶雲錦襖,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裙,外罩妝緞狐肷褶子大氅,滿頭烏絲只挽了一個簡單的單螺髻,用一支攢珠花垂流蘇的簪子固定著,那剛摘下的風帽上還落下了細碎的雪粒子,雖然妝扮十分的素雅,但那張略顯蒼白的面容還是清麗絕倫,美得驚人。
這便是她的母親楊氏,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再見過母親,腦海里對於母親的記憶早已不再清晰,沒有想到竟然還能見到母親,她看著看著,淚水便奪眶而出,一滴滴的落下了來。
「阿九,你怎麼了?」楊氏見她落淚,心中更是一痛,連忙大步走來,半蹲下身軀,將她擁進了懷裡,語氣中透著自責道,「對不起,都怪娘親沒有保護好你,別怕,娘親以後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了,即便是你父親,也不能!」
母親為什麼會說即便是父親,也不能?
是了,在韓凌的印象中,母親楊氏與父親向來不睦,她性子幽冷寡言,除了面對她的時候會展露幸福的微笑,對府中其他人甚至父親都總是淡淡的,不冷不熱,但她從不與妯娌相爭,更不會在乎父親是否會到她的汀棲苑來。也許是因為她的冷淡與不聞不問,父親彷彿報復她似的,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反正只要她不說話,他便當她默許,直到母親去逝的那一年,父親一共抬了六位姨娘,若不是老夫人韓許氏擔心會影響他的聲譽,恐怕他還會將外面那些私養的女人給帶回來。
老夫人韓許氏一共有四個嫡子,父親韓陌排行老四,也是最末,可以稱得上是韓許氏的心頭肉,倒不是因那一句「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而實是這幺兒光耀了門楣為廣寧伯府爭了一口氣,韓家也是累世書香,祖上也出過好幾個貢士舉人,韓老太爺更是三甲進士出身,但韓家發展而到了這一代,前三子都不是讀書的料,只有四爺韓陌在去年會試及第,考了個第九名,現在已是進士出身。
當然,廣寧伯府的長子還可以襲爵,但韓凌記得,大老爺韓碌將請封襲爵的申請遞上去后,一直都沒有等到襲爵的文書下來,只因那一陣子,京城中鬧出一件事,景熙帝忽然就革裁了外戚襲爵的政策,韓家的先祖雖不是靠皇室外戚的身份所得的爵位,但韓氏家族中也的確出過一位頗有權勢的太后,韓家竟也算得上是外戚。
所以在久等爵位不到的情況下,父親韓陌自然是唯一支撐門庭的希望。
不過,那樣的父親,韓凌卻是不恥的,因為在前一世,他為了陞官加爵,竟然想將她送入宮中獻給那個年邁昏庸的老皇帝,要知道那景熙帝信奉方士,為了求長生永駐青春,竟拿少女冰清玉潔的身體當爐鼎,以處子之血煉製丹藥。
多少年幼的宮女命喪他手,她記得前世就有宮女不堪忍受折磨,而引發了一起宮女弒君的案件,那一年正好也是景熙二十一年。
「阿九,阿九,你怎麼見了娘親也不說話?」見韓凌一直獃獃的,楊氏以為她大腦出了什麼問題,竟是摸向她的後腦勺,仔細的檢查了一番。
韓凌這才抬起小臉,以孺慕的神情望著楊氏,嬌巧的唇瓣翕開了很久,才澀澀的道了一聲:「娘親。」
她踮起腳尖,用小小的雙臂緊摟住了楊氏的脖子,再次喚了一聲:「娘親,你再也不要離開阿九了!」
經歷一世,她知道娘親是唯一不計回報疼愛著她的人,既然上天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她定要保住母親的性命,離開廣寧伯府這個深宅陷阱,這一世,她定要為自己也為母親謀一個幸福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