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鐵鏽血枯

第七十六章 鐵鏽血枯

天下人都稱這次勝利是偉大的勝利,既然都偉大了,那麼它背後必然充滿血淚和悲傷。

我們用付出空前犧牲換取了巨大勝利。

今天,我們將舉行對犧牲將士的公祭。

我僅僅在城內舉行的儀式露次了面,當長長的祭祀走去陵園時,人們卻沒發現大將軍的蹤跡。

時已黃昏,下午還沉壓壓的滿天烏雲這時已散得差不多了,夕陽在餘下的雲朵之間向西滑落,慢慢消失在山麓的盡頭。光線跟著黯淡下去,四周景物模糊幽清,顯出些隱晦曲折的意味。

雨花台下已經挖出十個萬人抗,仍然裝不下十數萬韃子的屍體,為了防止瘟疫漫延,打理後勤的那幫人澆下油料,焚燒那些數量巨大的屍體。健康城郊西側,再一次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光通天的亮,恍惚間,讓人產生戰端再起的錯覺。

城郊東側,早於幾年便有一處埋葬我軍士兵的陵園,那個地方如今又得承載更加多的悲傷。余顯的屍體,黃文彪的、李永茂的、何其必的、桂三省的、李庭芝帳下十三員將領、張世傑的部將,以及數不勝數的戰士的屍體,堆積如山的屍骨全部葬在這裡。於此,這座陵園極其龐大,也許比健康整座城池小不了多少。

倖存的所有將領都在這裡為他們送行,連擔架上的楊二和阿爾塔也吵鬧著必須來此送同袍一程。園外,還有黑壓壓的隊伍肅立,那是陣亡將士原屬伍隊。

傷亡是如此慘重,死去的士兵多得無法一個一個盤點出他們的姓名,因此,有幸在大戰中活下來的士兵們,壓根不知道哪座墳葬著戰友,哪塊空白的墓碑代表昔日同室同食的夥伴。個個淚流滿面,壓抑的哭泣象片烏雲,在巨大的陵園上空盤旋。

悲傷的軍隊身後,還有十萬之巨的百姓在哭泣。他們來了,他們必須來。墓園裡躺著的不但是大宋的士兵,那些永遠逝去的人,還是他們的兄弟、丈夫、兒子,是懷抱里幼童的父親。

戰爭摧毀一切。

戰士們失去同袍,一覺醒來,昔日熱熱鬧鬧的營帳突然空出大半,顯得那麼空落寂然,冷清得磣人心肺。

城市裡,家家戶戶都有參戰的男人,於是家家戶戶在門口掛著黑色的布條。布條下,年青的寡婦懷抱幼童,望門而哭,白髮披肩的雙親默默流淚。更多的人沒有任何錶情,面目呆板,獃獃地望著外面。而門外,到處都是都樣的黑布條,白色的花圈。

健康在這一戰失去了三萬名青壯男子,便有了三萬個破碎的家庭,而這些人,是支撐整個家的頂樑柱。到後來,哭泣的人們累了,曾經飽含淚珠的眼眸不再掉下淚水,甚至,眸子里中連悲傷也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股對未來的絕望。

城市也不再繁華,一街一市的殘壁和瓦礫,曾經雕樑畫棟的建築變成繚繞青煙,被巨石砸得凹凸不平的街道兩側,隨處可見烏黑的血漬,偶爾,還能發現乾癟的胳膊和大腿。

我躲在陵園角落,只看到白色的海洋。

數量極其巨大的白色花圈,從城內一直鋪到雨花台下,陵園裡,在陵園外,白色海洋一浪高過一浪,那樣密集,那麼多,彷彿一直延展到了大地的盡頭。右臂裹黑布的戰士,穿黑衣的百姓,站在陵園裡,陵園外,猶如白色海洋的黑色浪頭。

陵園內,十萬多座新老參雜的墳墓,埋葬殘缺不全的屍體。

躲在陵園的邊緣,目不轉睛盯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土丘,我知道土丘下埋著的戰士是如何凄慘------墳墓里的屍體有的沒有頭顱,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則和敵人糾纏在一起,無論如何努力,也分不開那兩具緊緊貼在一起的屍體,便只有合葬,讓敵人跟著接受我們的弔唁。

園內原本茂密的樹林,經歷幾日輪番戰火,已經所剩無幾。夕陽下,焦黑的樹枝,劈成半截的樹榦,焚燒后的一堆堆死灰,便稀稀拉拉布在墳墓四周,一陣冷風刮過,將嗆人的氳氤之氣吹得四處瀰漫,更把這片墳墓渲染得凄風苦雨似的迷離。

由呂文煥起頭,胡應炎、朱溪,三個人代替我帶領健康行衙的文武官員跪拜下去。

聲勢浩大的官員們開始公祭,我躲得遠遠的,胸中湧上一股深深的惶惑。

巨大的犧牲換取空前的勝利,值得么,值得么?

我斷然回答:不值得。

1272年到1277年,我在南宋戰鬥了五個年頭。在足夠長的時間裡,除了見到李地曦的一剎那,之外,我便再沒有一絲兒快樂。廝殺啊,鮮血啊,屍體啊,嚎叫啊,戰火紛飛啊……還有朝堂中的勾心鬥角。

天空中飛揚著龐大的哭泣聲,十萬百姓,數萬將士,近二十萬人每個人都在流淚,低沉的抽噎集合在一起,那麼震撼人心,連山川湖泊都露出傷心的青色。

一顆心被哭泣揪住,緊得便要窒息,回想戰鬥中血肉橫飛的那一幕幕,健康城內絕望的那些眼神,一股內疚驀然竄上來,淹沒了我。

很多事本來可能避免的。大決戰本來不用出現如此巨大的傷亡。如果按照李庭芝、張世傑、帳下大部分將領,以及來自臨安樞密院的意見,大宋的軍隊可以和韃子比耐心。

首先宋軍可以和韃子比後勤。他們認為,伯顏連戰連敗,一路逃到太平,軍心肯定動蕩不安,韃子人心思歸,是必定拖不過宋軍的,如果再配合適當的政治手段,比如談判,那麼,伯顏退回江北,那簡直板上釘釘。

就算髮動大決戰,宋軍也用不著對韃子趕盡殺絕。無論如何,敵人身後十城連降,如果不攻佔太平,不逼得敵人走投無路,那麼伯顏一定會收攏部隊,或者和朝庭談判,或者率軍慢慢打回江北。實在用不著冒奇險引誘韃子攻擊健康。

我承認,他們的推測非常實在,只要我們努把力,製造某些外部因素,伯顏確實會退去江北。用非武力的手段,江南確實會得到和平。

既然我都承認了,別的人同樣會看出來。於是便有人說我發動的決戰完全沒有必要,部隊傷亡巨大,所取得的結果,在桌面上經過談判同樣能取得。諸如樞密院的劉伯聲,他管著整個大宋軍隊的後勤,令人尊敬的榮爺,他是被我得罪狠了的,御史台的人負責監督朝中百官,更要發表意見,這些高明人物便喟然長嘆,徐驃騎走了多大的彎路啊,他必須為巨大的,沒有必要的傷亡負責。

除了捷報,我還去了封信,詳盡地說明部隊取得多大的勝利,殺了多少敵人,捕獲多少醜陋的韃子,繳獲多少輜重。除此之外,我不但收復十一座城市,還趁機遣蕭吟領兵出擊,兵鋒直指鄂州。

先不說我握有重兵,兼得領兵在外,也不說我有多大名聲------狡猾的朱溪派出一萬名明教徒眾,讓這一萬人象游吟詩人走遍大江南北,到處傳誦我光榮而偉大的事迹,就算某些只有五個人的村落------全殲三十五萬人的大功臣居然有錯?

謝太后可沒老糊塗,她壓根就沒理睬他們。在那批人試圖擴大影響之際,謝太后只說了幾個字:「去,你們去鄂州。」當時,蕭吟已經包圍了鄂州。劉伯聲、榮王等人,立即噤若寒蟬。

我說過,我承認即使不發動決戰,我們仍然可以拿到同樣的東西。劉伯聲等人的批評雖然參雜有某些不可告人的東西,他們也說對了一件事,即,除了勝利之外,宋軍還產生了巨大的沒有必要的傷亡。

我知道傷亡會如何慘重,可那是必須的。樞密院那幫老爺是文官,這也是大宋的傳統,重文抑武。這幫門外漢只能制定戰役性質的策略,他們的目光只能看清戰役性質的局面。如果再往上提升,提升到戰略層面,他們就象井裡的青蛙,目光短淺得可怕。包括李庭芝和張世傑。

忽必烈的帝國如何龐大?他有著一億多的人口,有著千萬里方圓的疆域,他還是一個大得包括整個中東,半個歐洲的帝國的宗主。甚至他能調來駐紮於中東的部隊,參與元帝國內部的肅清之戰。

江南戰場,不過是他許許多多戰場中的一個,只要他願意,大皇帝可以組建一隻兩百萬人的大軍,攻打筋疲力盡的南朝。

樞密院的人知道忽必烈如何強大,李、張二位大都督同樣知道,他們以為擊退伯顏,讓忽必烈的攻南大軍退回江北,便能取得短暫的和平。可我清楚,這絕不可能,如果不打得忽必烈心痛,放伯顏實力完整地回去,那麼驕傲的大皇帝必定會加強伯顏那支仍然強大的軍隊,再一次命令元軍南攻。

貪婪的忽必烈希望佔領整個世界,他對土地有著近乎瘋狂的興趣。只有打得他心驚肉跳,才能阻止這個瘋狂的人。用什麼去阻止武力,用更加強橫的武力去阻止武力,用什麼去制止瘋狂,用最加的瘋狂去制止瘋狂。

健康在我的治理下,商業氛圍極其濃厚,走南闖北的行商為我帶回無數情報,再加上包圭那隻迅速擴充到近五千人的斥候隊伍,使我知道忽必烈在湖北、湖南、淮南、安徽,厲兵秣馬,徵調民夫,組建了近三十萬的部隊,準備支援江南的元軍。

還能等待么,難道大宋的軍隊有實力圍城打援?於是我悍然發動進攻,制定了讓其他部隊送死,引誘韃子全聚健康的計劃。

就在我一聲令下,以十萬計的士兵戰死,數十萬人的家庭破碎,產生成千上萬的寡婦和孤兒,又有幾十萬白髮蒼蒼的老人倚門痛哭。激烈的戰鬥中,幾乎全部健康市民成為無產者,他們的房屋焚毀,財產變成了灰燼,甚至在軍宣隊動員下,他們的親人成了抵抗韃子的人肉城牆。

我知道人民不會埋怨我,他們視我為英雄。可愛的老百姓送來足足可以活埋我一百次的錦旗,他們見著我就象見到親人,送來水果和衣服,但我相信,只要我說一聲,他們會毫不猶疑獻出他們的性命。還有那些姑娘,儘管某人抓痛我的某個部位,可那份熱情能夠叫人融化。

可愛的人民卻在犧牲,家破人亡,但那不是我的過錯。

為將者言戰,即使知道會戰死上百萬的人,我仍然會發動這場戰役。

百萬人的戰損與大目標相咬,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戰爭,不就是要死人的么?

無論如何,我勝利了。

園子里刮過一陣輕風,帶著墓地特有的氣息繞身而過,卻又突然帶出不可捉摸的一絲醉意,象綢緞般輕輕撫弄著肌膚。

驀然,耳傍的哭泣聲突然大了,也許到了對陣亡將士鞠躬的時候,近二十萬人同時哭泣,那哭聲鋪天蓋地,懾魂奪魄,令人心驚肉跳,

外間的哭泣,我的勝利,死去的人可以忽略不計。

這還是我么,還是那個善良而心軟的徐子清么,曾幾何時,我再不顧忌人的性命了?

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降此時。一絲苦笑掛上嘴角,布滿臉龐的雪花蔌蔌掉落,我在心裡悄悄念道:天無涯兮地無際,我心慈兮亦枉然。

慈悲是枉然而不屑一顧的!這種感覺從何時開始的?從回到南宋開始,從見證這個時代的混亂開始?

在一次次征戰中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不再是那個謙恭的好人了。可我為什麼而戰,為了臨安的朝庭么?

不不,我對它還不夠忠誠。

那我是為什麼而戰?

為了讓我回到南宋的李元曦?好象,也不是,經歷那麼多血和淚,感情似乎離我來越來越遠。

為什麼而戰?

我咬緊了牙,捂住耳朵,將巨大的哭泣擋在手掌之外。

為了活命而戰。

長長的日子裡,為了活命,必須面對冷若冰霜的鐵與血。

眼前密密麻麻的墳墓在思忖中恍惚起來,我目光有了些獃滯,空洞洞地往前望去,任由那饅頭似的小土丘在眸子里晃動。

從組織義軍踏上蕪湖的那一刻起,我就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面對韃子,只有一個你死我活。戰鬥的同時,我絕不會忘記臨安。那座美麗的城市裡,我欠下許多血債,誅殺賈似道大人全家幾百口人,還有死得不明不白的全太后。他們,是我心底最隱密的傷疤,揭不得,連碰一碰都痛得鑽心。在那裡,許多人因我而死,許多人成了看不見的敵人。

對於政治的殘酷,對於岳飛將軍的冤屈,十三世紀,還有誰比我更清楚?

而這次大決戰,帶給我無上的勝利和光榮。

被逼出兵的張、李二位大都督,張世傑焦急地為全軍覆沒作辯護,李庭芝收縮揚州,躲在城裡舔拭傷口。全殲江南的韃子,這個偉大的勝利總得有享用者,而我,也惟有我才有資格來享用這次勝利。但我必須承認,其實他們不用失敗得那麼徹底,只需要提前告訴整個計劃,警惕之下,兩隻軍隊敗雖然敗,卻絕不會慘敗如斯。

他們是犧牲,不但是貢奉給勝利的犧牲……

此時此刻我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蘇墨竟然悄悄離開我,躲去墓園更深的角落。

他們是勝利的犧牲,也許,他們還是我的犧牲。

是什麼原因讓我不告知他們?因為擔心計劃泄密嗎?有這個因素,更為重要的,也許……也許是私心作祟,想要獨享這份勝利,或者,還有使自己的名聲,讓名聲更加牢固地樹立在天下人心中。

名聲啊,巨大的名聲是無比堅實的盾牌,它可以讓我避免許許多多的傷害。

這得益於我熟知歷史。

我清楚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江南沒有了敵人,國勢趨緩,陳宜中丞相大人終於可以歇口氣了,有了空閑,現在他在想什麼?尊貴的太皇太后呢,全太后的死有她的份么?如果有,她又會怎麼想?

何津老太監送給我一個全太后的錦囊,裡面裝著花生和棗子。

因此我需要盾牌!

臉上的笑容換作苦笑,腦子更是亂成一團糟。搖搖頭,我企圖把紛至沓來的想法拋出腦海,眼前的情景便重新變得清晰起來,光禿禿的新墳猝不及防地撲入眼帘,連想象中的那塊盾牌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一股冰冷的寒意兇猛地撞進來,如中了魔魘似的,我心頭一驚,連連倒跌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蘇墨趕過來扶住我,言語關切:「沒事吧?」

沒有回答他,穩住了身子繞去陵園邊緣。

越往邊里走,越是覺得寒氣逼人。邊緣的墳墓儘是些幾年前戰死士兵的老墳,時日一久,又經歷次戰火,便顯得更加荒涼。經過身邊一個個光禿禿的小土包,我在心裡默念:原諒我吧,天下局勢終算得以緩和,終於有時間為你們豎起高高的石碑了。

月亮悄悄爬上山坡半腰,清寒的土丘在月光越見冰冷,一陣風吹過,樹枝搖晃,擾亂了光線,似乎一座座墳墓也在搖晃。靜靜地,它們在我眼裡變成一臉臉血淋淋的臉,那麼木然,彷彿對我的禱告無動於衷,或者,木然中還帶著譏諷:一將功成萬骨枯,到你徐大將軍橫刀立馬的時侯,還會記得我們這些無名小卒?不過是你的墊腳石罷了。

勝利由無數的白骨鋪就……

我深深低下頭。

從北洋開始,帶的部隊經屢次戰鬥,加上這次最為兇險的戰鬥,僅僅自己帶的這隊伍傷亡便不下十萬之眾。如果再算上逼迫張、李二人發動強攻,那麼在我手底下死去的戰士少不了二十萬。而我,平日里,還真沒有想起過他們------這些我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卒子。

墳墓發出無聲的嘲弄,我很難過,當想到呂文煥時,一顆心都要碎了。可憐的貳臣將軍,為了吸引敵人齊聚健康,不惜整個戰場的逃竄,狼狽如喪家之狗。便是馬發,這位受他救命之恩的人都在暗地裡嘲笑:呂文煥徒有虛名,無能得沒有一點用處,真不知徐驃騎准許他歸降朝庭為的是哪般。

我對這樣的流言蜚語很清楚,負責情報工作的包圭全部報與我。但我沒有幫助呂文煥辯駁,僅命令部將不許談論此事。因為,很快便會面對一場來自政權中心的風暴,我要利用呂大帥作為還擊的利劍。

入園已深,祭祀的人群已看不見了,左近突然傳出短促蒼涼的樂音,不知名的樂器一聲漫一聲,那麼沉鬱沙曠,仿如悲之哽咽,又似幽之嘆息,在漫山遍野儘是凄冷的銀白色之時,樂音浸入心底,叫人生出鬱積的傷感。

這是什麼樣的樂器,竟能奏繹出如此蒼涼的意境?再聽聽,吹出的曲子悲苦得像一匹獨狼在寒月下舔拭血肉模糊的傷口,狼的孤獨、彷徨無奈,一絲絲一縷縷,如歌如泣般娓娓道出。

那蒼涼的樂聲仍在細細纏繞,我在月下老樹旁徘徊流連。

利用,全都是利用。昔日善良柔和的徐子清呢,他到哪裡去了?

五年的戰火洗禮,昔日徐子清死了,剩下掙扎的徐子清,為了活命而掙扎的徐子清。

生存,多麼崇高的借口,可我生存得如此醜陋。

如歌如泣的曲調在月下纏繞,我朝聲音來處尋去。

陵園的一塊青石碑側,放著一支老藤拐杖,旁邊,一位白眉白須的老僧盤腿而坐,手舉一隻葫蘆模樣的,下頭粗吹口細的陶土樂器,他輕輕吹著,目光溫柔,一遍遍輕撫那塊墓碑,象是要觸摸到亡靈的肌膚,迷離的樂曲更象是對墓碑呢喃低語。

而我詫異得幾乎要叫出聲,是他,回到南宋第一年就見識過他。同樣是月光播撒的夜晚,我同樣憂傷徘徊,老僧告訴我:「放開,什麼都放開,讓他痛,痛過之後便無礙。」

我靜靜站立,一聲不語,與他一道沉浸在月光與樂聲渲染出的凄涼之中。良久,老僧收起那支古怪的陶土樂器,仰首看我,也不說話。

便這樣沉默,一直到我問他:「大師,敢問樂器何名?」

「塤,陶土而成,集大地精華,奏天地哀怨。」

他知道我是誰,甚至他還知道關於我的時光穿梭的故事。可他象認不出我來了,慢慢站起身,接過我拿過靠於墓碑的手杖,轉過身向陵園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予天借道,以國號令,驅民以往,奪民口糧,赤地千里,眾所流離。英雄逐鹿,」

一片雲朵悄悄掩住月亮,天地間愈加陰霾冰冷。老僧仍舊穿著那雙破爛的草鞋,破洞處露出血泡,彷彿他感覺不到疼痛,邁步自如,漸漸遠去。

我站在墓碑旁呆立,因為他說:英雄逐鹿於天下,驚動百川,狼奔豕突,直使山冢崒崩。又以上天道義為號召,募兵納糧,造成千里赤地,人民流離失所。假借上蒼道義的名義發動戰爭,不過是所謂的英雄在搶奪天下罷了,這便是道嗎------這絕不是道!

「英雄逐鹿」,他說的英雄包括我么,他是在指責我搶奪天下么?可我幫助朝庭收復一座又一座城池。

「世人遭殃!道耶?弗如是也。」他在斥責我讓天下人遭受傷害么?可天下的百姓都在讚揚我的功績。

望著他的背影,心情突然變得悵然若失。

我很想告訴這個洞察一切的人,我不過醜陋地生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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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鐵血結束

第四卷天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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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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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鐵鏽血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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