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不能耽擱,得趕緊跟過去。蜃海的環境瞬息萬變,現在還能看得見他們,過會兒可就不能保證了。」奧斯維德說完用翅膀拍打了凱文兩下,示意他到背上來。
天狼之所以叫這麼個名字,正是因為它們的雙翅和馬鷲一類不同,不僅僅是作為跑動或滑翔的助力存在,而是真的能飛,速度雖然比不上巨鷹之流的純種鳥類,但也絕不算慢。
凱文剛在奧斯維德背上坐穩,他便雙翅一振,從這個殘留著廢墟和深井的沙丘上直衝下去。
蜃海里最困難的一件事情就是分辨方向,這裡終年沙塵蔽日,看不清太陽的方位,更不要指望有什麼足以讓人區分南北的植被。這裡甚至連個標誌性的東西都沒有,目之所及的一切轉眼就會變成另一種模樣,砂礫形成的山丘轉瞬間可以被夷為平地,而原本一望無際的沙原也能在眨眼的功夫里平地起高峰。
從這裡跨商道去往玫瑰舊堡,需要經驗極為豐富的人做嚮導,還少不了指向工具。
奧斯維德派出去的先行軍副指揮尼克就是個沙漠認路的好手,他雖然在找尋法厄神墓的路線時沒派上什麼用途,但在沙漠,有他在要比沒他在安全得多。
況且軍隊里總指揮手裡還有神官院專門定製的定向儀。
相比而言,比較危險的反而是凱文和奧斯維德這兩個。他們是形勢所迫臨時更改的路線,兩人都不擅長認路,並且連個導向工具都沒有。
「我記得正常天狼飛得沒這麼慢啊……」凱文納悶道,「你還沒熟悉這種形態?」
奧斯維德:「慢?過會兒你被掀下去了可別後悔。」
他的揮翅幅度一直不敢太過誇張就是因為有凱文在他背上,而這匹尊貴的坐騎跟普通馬鷲可不一樣,首先他是純種皇家的,其次他脖子上可沒套韁繩。儘管凱文毫不客氣地揪住了他后脖頸的一撮獸毛,但速度太快還是會有摔下去的可能。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從這裡摔下去,受傷事小,最重要的是很可能在沙地里滾兩個跟頭就再也找不到了。
凱文卻拍了拍他的狗頭,斬釘截鐵道:「勞駕,全速前進。要是沒在先行軍消失蹤跡前追上他們,你就可以收拾收拾準備退位了,我們手裡沒有任何導向的東西,三五年都不一定出得去,金獅國不滅也該換代了。」
奧斯維德:「……」
「你跟我一起困在這裡絕對不是什麼好選擇,畢竟我對肉食不那麼挑,雖然我對天狼確實喜歡得不得了,但是我餓極了可就不考慮這些了,十分不是個東西。」凱文又道。
奧斯維德嗤笑一聲:「沒想到你的自我評價還挺中肯……抓緊!」
話音剛落,他便驟然加速。
舊時代神祇身邊才會出現的孤高巨獸,在風煙中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一人一獸跟遠處行軍隊伍的距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拉近。
然而與此同時,沙漠中特有的黑風也毫無徵兆地颳了起來,烏壓壓地從天邊滾了過來。
「起風了!再快點!」凱文揪緊了天狼後頸長而韌的皮毛。
奧斯維德:「……」
他倒是完全不介意被凱文抓個背什麼的,但並不是這種抓法!
變成天狼的皇帝連連振翅,而後壓低了身體猶如離弦之箭一樣朝前方的軍隊俯衝下去。
眼看著探出的天狼前爪就快夠到軍隊的尾巴了,泛著黑的狂風頃刻間已經從天邊滾到了咫尺,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朝這列軍隊撲來。
軍隊里的士兵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鐵骨錚錚的壯漢,然而在這廣袤無垠的沙漠和肆虐而來的狂風中,卻猶如最微渺的蟻群,隨便一掀就能散窩。
「抱團!趴下!」情急之下,奧斯維德在狂風中脫口而出便是一道喝令,剛巧跟先行軍指揮的狂吼混雜到了一起。
前後一呼應,整條隊伍的人幾乎都聽清了這個號令,眨眼間便朝中心迅速攢聚。奧斯維德猛撲著陸,而後雙翅一張,將大半的人都掩在了翅膀後面。
趴在他背上的凱文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擋在前面,忍不住愣了一下,低聲湊在他耳邊感嘆了一句:「你這皇帝當得還真是——」
真是後面的詞被驟然糊上來的呼嘯狂風攪得稀散,一個字都沒聽清。
奧斯維德:「……」
如果他沒理解錯的話,以凱文這個語氣,最後應該不是什麼壞詞,這就很讓他嘔血了——這混賬東西難得良心發現誇他一句,還不讓人聽個完整的!
他藉由巨大雙翅的弧度,給後面的士兵做了個巧妙的緩衝,把迎面而來的狂風略微撥轉了一點方向。
但這並不能擋住漫天沙塵,一時間,所有人都像是被籠罩在了灰黃的濃霧裡,根本抬不起頭,也根本看不到其他人。
細碎的沙粒重重地打在臉上身上,刮擦得生疼,有種火辣辣的麻痛感,而後撕扯著眾人的狂風漸漸弱化下來,有了變小消失的趨勢。
這是蜃海黑風的特點,來得快,去得也快。
事實上,在蜃海中行走的人最懼怕的並不是黑風本身,而是黑風經過之後人人都會見到的幻覺。儘管所有人都知道碰上黑風之後所見的情景不可信,不能當真,但依舊有人頻頻中招。
最讓人懼怕的一點就是,有一些人的幻覺始於現實又終於現實,最後總讓人分不清自己究竟已經從幻覺中出來了,還是始終沉溺在裡面,什麼是假的什麼是真的……
所以每回有商隊或是遷徙的人路過蜃海,出來總得瘋那麼一兩個。
「所有人!所有人一概不許動,抓住身邊最近的人!」在黑風風勢漸收的時候,先行軍指揮伍德和副指揮尼克兩人在風中嘶吼著傳令:「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一概不許動!直到你確信從幻覺中清醒,能看清路再動手搖醒抓著你的人!」
凱文剛從風沙中半睜開眼,還沒看清自己身邊有哪些士兵,就被獸毛強行糊了一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被某隻龐然大物撲在了地上,再次以某種千斤罩頂的方式把他壓在了地上。
「是抓!不是壓!」凱文默默嘔了一口去,崩潰道。
然而就這樣,他還是順手揪住了天狼的一撮長毛。
奧斯維德低低「嘶——」了一聲。
凱文乾脆泄了勁癱在地上,閉上眼睛道:「過會兒幻覺結束了,我差不多也斷氣了。」
「幻覺?」有個年輕的聲音接著他的話,低聲反問了一句,又很快輕笑起來,「你還覺得這一切只是幻覺嗎?不是的,這個時代就要結束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太陽正在下落。」
凱文倏然睜開了眼,他由癱躺在地變成了站立的姿勢,渾身纏滿了長著尖刺的長藤月季花,纏得密不透風,從光裸的腳踝,一直纏到了脖頸,勒得他近乎喘不過氣來。
尖利的花刺扎在他周身的皮肉里,連呼吸這樣的起伏弧度,都會帶動尖刺在身體里刮擦。
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是光是想象他也知道一定毫無血色,狼狽至極。
這裡不再是風煙漫天的蜃海,而是千萬年前舊神時代的聖山之巔,這裡有眾神齊聚的聖殿,一百二十六根神柱,每根神柱代表一位神祇。
而他則被釘在最高的那根神柱之上。
他現在不是什麼青銅指揮官凱文·法斯賓德,而是光明神法厄。
那個一直笑著的人,正站在神柱下,抬著頭仰視著他,像是在端詳一件極有價值的藝術品。他有著跟光明神極為相似的容貌,氣質卻完全不同。
即便這樣面對面,也很難讓人想到,曾幾何時,在他們分別都還是孩子的時候,不論長相還是性格都是一模一樣的。
「現在還有人會說,我是另一個你嗎?平凡版的你……」那人笑著環顧了一圈,嘆了口氣,「可惜,這種時候他們也評論不了了。」
神柱上的光明神嗤笑了一聲,咳了一口血沫出來。他咽下血,低聲道:「梅洛——」
「這個名字也很快會被我埋葬掉,跟你們一起埋葬。」梅洛打斷道,「我不再需要它了,不再需要以名字跟你區分。新的時代將只有一位神祇,沒任何人有資格賜予我名字。」
曾經抓著忒妮斯衣角的孩子在漫長的歲月中變成了現在的模樣,溫順害羞的目光在眾神不曾注意的時候,悄然沉澱了沉默的瘋狂。
當初忒妮斯手把手教會他繪畫和雕刻,於是,他給眾神鵰了一座又一座墓碑。當初大小神賜予他祝福和力量,於是,他反過來用於鉗制眾神。當初三大主神沒有給他神格,於是,他自己伸手來搶了。
每殺一位神祇,就會繼承他的神格。所以,眾神迎來了最後的黃昏。
撐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法厄就成了舊時代最後的神。
梅洛手指指著的地方,金紅色的光芒映照下,無數神祇的靈魂裹著盛大的猶如火焰一樣的光芒,從最高的聖山上紛紛墜落。
但是法厄也快要撐不下去了,繼承了一百二十五位神祇的神格,梅洛已經是最高的存在了,即便是生而為了光明和戰鬥的法厄,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所以,他被釘在了神柱上。
「其實我很懷念小時候的日子,阿納聖湖的樹蔭是我最喜歡呆的地方……」梅洛垂著眼睛低低自語了一番,又抬頭兀自笑了一聲,不咸不淡地說道:「你看,就連到了現在,我都還在仰望你呢。所以放心,我不會抹去你們的存在。後世的人們還會知道你們,傳頌你們,像我一樣仰望你們,不好么?」
他頓了頓,又道:「作為交換,你就送我最後一個禮物吧……」
光明神兼具戰神神格,所以他看起來比其他神祇難以親近,也比其他神祇都要強大。而梅洛最想擁有的,就是他的神格,象徵永恆的希望和勇氣。
真是諷刺極了……
被釘在神柱上的光明神臉上始終帶著一抹嘲諷的笑。
「你還笑得出來?」梅洛皺起了眉,他說話的聲音一如既往,又輕又緩,跟法厄完全不是一種腔調,聽起來有種莫名的瘋狂感。
神柱上的光明神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知道為什麼當初不給你神格嗎?」
這是困擾了梅洛近千年的問題,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將自己困死在其中的問題,更是慢慢發酵導致他最終變得扭曲而瘋狂的問題。可惜最初的眾神並沒有想到這一點,而當他們終於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卻已經沒法再回答了。
梅洛臉色一變:「為什麼?!」
光明神垂著眼道:「因為……」
他的血都快要將整株長藤月季浸透了,聲音也低得近乎耳語,又因為不時有血沫嗆到的關係,變得含糊不清。
梅洛踩著虛空走到了光明神的面前,近乎咫尺的距離讓法厄的聲音終於清晰了一些。
「因為……」
兩個字話音落下的同時,法厄周身突然金光乍現,化作無數刀尖,將纏縛著的長藤月季猛地掙斷,利刃刺破花葉,直戳梅洛的心臟。
梅洛面色一緊,驟然閃出數十米,避讓著那些利刃。而滿身帶血的光明神則在那一瞬間化成神格原型不死鳥的模樣,巨大的翅膀帶著灼人的火焰,直衝向天際,轉眼便沒了蹤影。
不死神鳥最終落在了光明神殿所在的山頂,只是光明神殿已經被梅洛徹底毀去。法厄落地變回人形,兩翅的火焰在手中化作金色的長弓。
他拎著長弓,孤身一人站在山巔之上,曾經美好的世界突然沉默下來變得靜謐無聲,彷彿只剩下了他一個。巨大的夕陽在他身後緩緩下沉,而隕落的神祇卻早已不見……
殺掉一名神祇就能繼承他的神格,而他不希望梅洛來繼承希望和勇氣。
於是他垂下眼笑了一聲,而後金紅色猶如太陽一般的神鳥從他身體里掙脫而出,又被他用最後的力氣親手捏碎,散成無數光點浮在他四周,最終沉入萬頃泥土,消失不見。
舊時代最後一位神祇自毀神格,跟著終於落山的夕陽一起,墮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