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無荒
丹陽道長的屍身躺在法、輪殿之中,直挺挺地就像是一尊塑像。
西子蹲在一旁看了許久,「皮囊終究是會騙人,看上去仙風道骨的實際上齷齪下流,看著恭謙體恤的卻血腥算計,千百年來,人也算是半點長進都沒有。」
了塵聽了,撥念珠的手一頓,他記得這話原來師祖也說過,「的確如此,萬物不過輪迴而已。」
「人是我殺的。」西子對著屍體喝了一口茶,毫不膈應,再站起來向了塵一笑,「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我是他一年前沒殺死的人,回來報仇。」
雖然手段非常,但是西子看上去不過也就是個小姑娘,了塵還是有些惻隱之心,「貧僧自有處理之法,姑娘該做什麼且去做什麼,不需有任何顧慮。不過當務之急,貧僧有一物,要交還給女施主。」說罷,將他早前拿出的那個紅布包裹著的東西,雙手交給西子,神色鄭重。
女子濃密的睫毛往下扇了扇,「可是那封信?」
「非也,那封信確實是由貧僧撿到的不假,可是當時年紀小,有一晚見到有師父來藏經閣找貧僧,一慌神便隨手將它藏在了一本書里。」
西子一聽,手指一頓,「你把它扔了?」
「不,不是扔了,是隨手放著了。」了塵覺得他實在是不能和這位女施主對視,分分鐘那是要命的。
「大師說得輕巧,只是這和扔了有什麼差別?」西子微怒,雖然知道這封信是自己扔了的,但是隱約間只要涉及到這寺廟的東西,就及其容易觸動她的心神。
「西子施主切勿激動,並不是扔了,」了塵解釋道,「那信封里的東西是一張紅色的靈紙,什麼字也沒有。我雖然那時悟性不高,但是卻已經見過師叔們用這個東西匯聚靈力。每一種靈力都有自己特殊的效力。而那一張紙,說是我將它放進去的,倒不如說是自己飄進去的。」
「飄……?」
「是。我和師父說話的時候,試過偷偷將它扯出來,可是它卻是絲毫不動,似乎是黏在了上面一般。後來我看了看,那本書是金色面,中間有一道紅絲,並不像是經書。估計是別的小僧從山下帶上來放進去的。」
「總之……就是在你們藏經閣里?」
了塵有些哂哂,「請施主見諒,後來貧僧想起來再去藏經閣,就發現那書不見了。本以為是那個師叔伯發狠將那信撕碎扔下,沒想到原來女施主會回來尋那封信,實在是罪過罪過。」
「咳咳,好了,大師,本來也是我丟掉的。」西子重新坐回椅中,卻見蘇幕白似乎想著什麼。
此時蘇幕白眉頭一展,恍然大悟,「那種書,我見過。」
「恩?」了塵和西子都看向他。
只見蘇幕白臉不紅心不跳地答道,「那本書應該叫《春宮記事》,我在安叔家看到過。」
「噗——」西子一口茶噴了出來,「春……春宮記事?」
「《春宮記事》?」了塵似乎思索了一番,「慕白施主,那是一本什麼書?」
「恩,」蘇幕白一本正經,「那本書講的是男女之事。」
了塵臉色立刻青了白,白了紅,「荒唐!」然後再不知道說什麼好。
西子看了塵如此,也就自顧自地將那紅色布打開,然後彷彿觸電一般,她再也不發一言。
那是一個紫紅色的紫葉小檀盒子,據說是他當時挖的一顆紫葉小檀的中心部分做成。
「你怎麼了?」蘇幕白問,自從西子說他是荒酌大師的轉世之後,他和西子說話的時候,便有了些冷淡,他就是蘇幕白,荒酌大師什麼,他也不願意和他有什麼關係,「沒事吧?」
「蘇慕白,你會雕花?」
蘇幕白有些沒能反應過來其中的邏輯,「我會。」
「你幫我在這個盒子上刻點東西。」
「刻什麼?」
冼西子抬起頭,笑容有些血腥,這個和她在殺人時候的笑容如出一撤,「在這個上面,刻一顆心臟。」
「一顆心?」
「是,一顆心。你可知道心臟長什麼樣?」說罷,她走到丹陽道長旁邊,揚手就準備在他的胸口下刀。
「我知道。」刀尖抵達道長胸前,蘇幕白道。
他走過去,扯下袖口的一塊布,給西子包紮不小心握在刀刃上的傷口,「我刻就是,你哭什麼?」
西子一愣,發現自己眼前的地上,赫然掉著兩滴淚。她……哭了?
眼前精緻的木盒發著淡淡的香味。
她記得這個東西。
因為許多年前的印無荒捧著這個盒子的時候,終於說了一句和經文無關的話,「西子,我要死了。你要這麼不願意在這裡呆著,那就走吧。」
「和尚,吃了我,可以救你。」
他搖搖頭,微微一笑,蒼老的面容上幾乎看不出年輕時雋秀的痕迹,只是一雙眼睛仍然如同初見時一般,澄澈安寧如同一泊湖水,「肉身幻滅本就是天地循環。逆改天命,我不過一介凡人,並無痴想……」
「你……」西子喉頭一動,聲音有些顫抖,「你真是個蠢人。」
「好,好,」印無荒緩緩笑道,從胸前取出一封信,「在你面前我何時聰明過?西子,這個是給你的,我這就要走了。」
她突然覺得身體一陣輕靈,踮起腳落在他的旁邊,晶瑩剔透的雙手捧住他的臉,「你若是想得通,也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已是如此……」男子微笑著閉上雙目,一如沉睡了一般,「西子,往後你也有自己的人生,再也沒有人會幽禁著你了……」
一地佛珠散落。
「印無荒……你敢……死?」她愣在一處,「你給我醒來,聽見沒有,醒來!!!」
那日寺廟的鐘聲響了許久,久到西子都不知道太陽快要落盡。她擦乾淨眼淚推開門,幻化成小兒形態,將那信中的空文撕碎,嘩地一聲拋在空中。
撕碎信箋的時候,她腦子裡嗡地一響。再睜開眼睛,就看見不遠處拿著掃帚看著她滿臉呆愣的年輕和尚。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裹的那一身袈裟,對著那和尚道,「你的衣服,給我。」
離開寺院一分,她就迷茫一分。
直到她到了扶風城的邊界,離印無荒給保護她的結界越來越遠的時候,完全沒有妖力的西子,心裡瞬間化為四歲小兒。
她看著自己小小的手掌,我……這是怎麼了?我叫冼西子,可是……冼西子是誰?
***
「西子。」蘇幕白眼睛當中的關切在她睜眼的那一刻變得疏離,「你沒事吧?」
「原來是這樣……」西子如夢初醒,看著眼前那張神似的面孔,「我……沒事。」
她從寺廟離開以後,因為失了妖力,失去了記憶,成了一個普通人。後來年歲變遷,自己也長大,恢復了一點妖力,於是慢慢地也恢復了記憶。
西子眼神悵惘,看著懷中的木匣子。那印無荒,你讓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是什麼意思?她猛地一下扣住手中之物,吸了一口氣,對著了塵道,「你要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世界上了。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再出現,也不一定。」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了塵道。這個女子一定不同尋常,方才和丹陽的決鬥中,她離奇的手法絕對不是尋常奇人可以練就。十有**和食發一般,都是妖。
西子淡然地抬起一雙明亮的眸子,「你要的,不是百年前那顆長生不老丹么?」
「你果然知道。」了塵心下一定。能知道長生不老丹的,在當年,死的死,逃的逃,唯一剩下的那幾個現在的後人都是控制朝廷命脈的要人。眼前的西子,估計就是逃亡的人之一。
西子微微頷首,「有消息了我會通知你。慕白,是時候該回去了。」
西子沒有注意到的是,在她說長生不老丹的那一刻,蘇幕白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冷硬,長袖掩蓋下的手掌微微握拳。西子,你該不是跟那丹藥有什麼關係吧?
「慕白。」西子再次喊道,「你怎麼了?該走了。」
蘇幕白這才緩了緩臉色,「了塵大師,這幾日多有叨擾,多謝大師收留。家中還有事,我們就在此別過了。我的地址已經給無塵小師傅了,要是他日有機會來梅隱鎮,大師一定要記得帶無塵來看看我們。」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了塵望著眼前的二人,似乎有一種在此見到師祖的感覺,覺得是分欣慰。
從大乘寺回到梅隱鎮,有了了塵借用的馬,不過一天的時間。
五月到了,路上飄著山楂酸甜的香味。
驕陽似火。
西子扯了扯頸間的領子,還是太熱。厚厚的棉布將身上捂出了一身汗,她索性將領口的口子解開。一顆、兩顆、剛要解開第三顆的時候,「西子。」蘇幕白開口。
「恩?」
身後的人一把將她的手握住,「你這是幹什麼?」
「熱,解衣服。」
蘇幕白一手拉著韁繩,「待會再脫,這裡先忍忍。」
「為什麼?」
「你可知道這裡是哪裡?」
「東陵城。」
「它還有一個別名,」蘇幕白道,「叫做妖城。」
說罷韁繩用力一揮,「駕——」
雪白的馬兒就飛也似地往梅隱鎮的方向跑了去。
而另一邊,幾十騎黑色矯健的馬匹如同黑風一樣一閃而過,整個大地轟隆隆地響。姜鶴一馬當先,神色凝重,「這次丹陽道長死了,本來有的破城的法子也沒法拿到。只有先把這簍子破書和藥丸先拿去復命了。」
「將軍,爺知道內情應該不會怪將軍。」
姜鶴神色更是沉了起來,「做了爺這麼多年的侍衛,軍命是什麼你不知道?」
說罷他停下來,右手一揚,所有的兵士也停了。他轉身面對身後以為虯髯大漢,「郝將軍,你在爺身邊呆了多久了?」
「五年有餘,如何?」跟了三王爺五年,這次行動居然是一個剛來兵營里的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領頭,郝將軍本來就十分吃味,更是沒什麼好臉色。
「那你可知道,這個人是誰?」姜鶴從懷中拿出一卷畫,展開,只見畫上畫著一個年輕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藍衣黑眸,靈動狡黠,如同一隻精緻的小貓。姜拂曉叫他幫她查這個姑娘的下落,他可沒工夫,就算查到了女人之間的事情,他可不管。可是突然間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問上一問。
「這是……」郝將軍先是遲疑了一會,然後靈光一現,「這個不是西小哥嗎?」
「西小哥??」
「是啊,」郝將軍面露惋惜,也不管眼前這個認識誰了,「西小哥,也叫冼西,是從前軍中的小軍師。長得好看,水靈靈跟姑娘似的。性格也好,喜歡幫助人,和我們一起打了許多場漂亮仗。可是在弗水一戰的時候,為爺擋了一箭,死了。要是有西小哥在,這中庸,說不定也早就破了……」
「你是說,這個人,有破城的本事?」姜鶴問。
「如果是西小哥,那就有。如果不是,那就只是個尋常美人吧……」
「來人,」姜鶴將華軍遞給下面的小兵,「你,你,你,你們幾個,往東陵城的方向走,三日之內,必須給我找到畫中人的信息。城破與否,全在你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