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回家
室內飄著濃重的血腥味,因為厚布的遮擋,光線被透成灰藍。
男子吞了口口水,一眨不眨得挪了過去。
視線掃過地面、艾草、香爐,停屍板。
那女子仍然躺在那裡,保持著昨天的姿勢,四個鐵釺子樹在她的四周。
乾枯的頭髮,緊閉凹陷的眼睛,鼻子,嘴巴,黑色壽衣。
四個鐵釺子從她的四肢扎入,狠狠地定在停屍板上。他聽師父講過,若遇到凶魂,凶鬼,這麼一定住,他們怎麼都做不了惡。
黑色的血從門板上滴答滴答地流到地面,慢慢匯聚成了一灘。女子的心口被深深地插上了一把匕首,上面寫著賭神二字,他認得這是師兄的匕首。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靠著牆壁,慢慢地移了過去,「女鬼姐姐,不是,女官人,萬般皆是命,一切不由人,你要是恨我,怨我,那就恨我怨我,九泉之下倘若我哪天也下去了,你就來向我討便是,只是不要是現在,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完,暫且還不能去陪你,等我做完了這些事,你儘管來向我索命,阿彌陀佛,往生極樂。」
然後他慢慢地靠近了這具女屍,閉著眼睛,摸著那幾乎只剩下的手,一陣冰涼從他的指尖透入心坎。一咬牙,一根鐵釺子拔出,血腥味迎面而來,滴滴黑血濺在了他的衣服上。
血腥中帶著絲絲的甜意。
甚至還有些微溫。
只是他也沒心思去顧及這麼多了。
再往前湊了湊,把鐵釺子拔出,一直拔出四根之後,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女子還是一動不動,手搭在門板之上,似是要去握住什麼的姿態。
果然是死透了,若是這樣,昨晚一定是吃飯的時候被師父灌了酒,做了一場了不得的夢,師父什麼都好,就是這喝酒的脾氣,自己日後可不能跟他學了去。蘇幕白定定道。
緊接著他一狠心,按住女子的胸口,左手拿著匕首柄,準備用力。
霎時整個人僵在一處,視線停在女子胸上。
不……不對啊,按理說這個時候,屍身早就應該僵硬了。這姑娘的身上怎麼會……還有些軟……而且還在……冒汗……?
這麼一想,他額上頓時一滴冷汗掉下,再緩緩看過去,那女屍的脖子上居然真的沁出點點汗珠。
「如今,可想好了?」幽幽蒼老的聲音傳來。
蘇幕白再也不敢動,隻眼珠子往上瞧了瞧,赫然撞見那一雙又睜開的眸子。
「啊——」停屍房再次內傳出一聲尖叫。
「你你你你……你怎麼還能說話?!」蘇幕白倒在地上。
「離心臟偏了一分,還死不了。」西子依然呆愣地望著屋頂。
「你是人是妖還是鬼?!」
「你是人,是妖,還是鬼?」西子一聲冷笑,似是從萬年寂靜中醒來,「啊……這句話,已經許久沒有人問過我了……」
只見她緩緩偏過頭來,「我自然是人,你若再不救我,我就變成鬼了。蘇幕白,你救我,你想要什麼我都能幫你得到。」
「你,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見西子不答,道是她失血太多沒了精神,蘇幕白改口道,「我……我要怎麼救你?」
「帶我……回去……」西子道,然後,那一雙眼睛又緩緩地閉了起來。
蘇幕白站在旁邊,那匕首上似乎有著無形的吸引力。
他知道,只要他將它拿出來,再偏一分刺下,這個女鬼或者女妖就必死無疑。
思忖了一會之後,他將頸上的護身符在雙手中間合了合,睜開眼睛,心一橫,拿了一張凳子,站在上頭,取下了一張藍色的帘子,將女子從頭到尾包裹住,只露出鼻子,抱回了家中。
女子很輕,比他的褡褳還輕,可是心上頭似乎就掛著一把隨時要下落的刀,真擔心那女妖會突然間咬他一口,直接挖出他的心肝來,然後當著他的面一口一口嚼碎。
他現在只有歸心似箭這麼一個想法了。
***
蘇幕白的家在梅隱鎮的西頭,離義莊不遠,據說這宅子極陰,是原來一個仵作的住所,那個仵作什麼都好,就是不喜光,於是直接把窗戶用磚泥填了起來。白天都要點燈,所以自然也是比別的房子便宜些。
吱呀一聲破進門去,蘇幕白迅速點燃桌上的油燈,牆壁上的影子順著燭光抖了抖。
他向前幾步,將被包得像天竺老太太一般的女子放在床上,一放,黑血就像小河一樣,從枯敗的身體下汩汩地流了出來,順著床單褶皺起來的紋路,流了下去,從上看,就像是生出了無數條巨大的蜘蛛腿。
他一邊在房間里忙活,一邊想。安叔說過,那些死了的人,若是有冤的,極容易成厲鬼。但是只要你誠心度它,消磨它的怨氣,自然它不會找你麻煩。若是渡成了,也是一大筆功德。
蘇幕白拿來一個香爐,和一個藥箱子。
對著女子拜了兩拜,「女官人,我這就要給你上藥了……」
說罷將袖子一擼,拿起白布,一頭咬在嘴中,一頭拿在手上,撕成一條一條。
坐在床邊,小心地剪開女子胸口的衣服。
然後活動活動了右手,握住刀柄,「女官人,你可撐著點。」說罷,手起刀抬,利落將那刀混著碎布扯了出來!幾乎與此同時,左手一塊裹著香爐灰的白布按了下去。
一滴血濺在他的眼中,蘇幕白微微皺了皺眉頭,紅色液體順著他的臉流下來,沒工夫擦。只是緩緩地抽開了按在傷口上的手。以往見著師父處理其他受刀傷的屍體時候,只要屍身還沒冷卻,凡是拔刀,那血非要撒花似的濺得四處都是。
可奇怪的是這次雖是心臟,那女子胸口,卻是白白一片,只有那剛剛拔出的地方有血肉翻開的傷口,混著一道細細的血跡,沿著胸部流下去。可剛剛分明有這麼多血,那些血,又是從哪裡來的?
一手撐著女子後頸,只覺得自己的手有些顫抖,因為那女鬼身上的骨骼會咯咯作響,非常不牢固,似是隨時那腦袋就會從脖子上如球一樣滾下來。
然後他將女子的衣服,解開。
蘇幕白從小跟著安在和長大,安在和沒有老婆,又四處遊盪,自然,他並沒有接觸過女人。可如今,他只覺得自己的清白真是被這隻女鬼毀得異常徹底,摸了,抱了,背了,看了……毀了就毀了,畢竟男子漢大丈夫,還怕這個?可是毀了不算,還嚇人,嚇人不算,他還要道歉,「女官人,雖是男女授受不親,可是古語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可千萬別惱我。」
說罷,將一塊大一些的白布,覆上傷口,然後將那布條一圈一圈地纏起來。纏完之後,他看著那女鬼瘦骨嶙峋的身體,突然覺得心下一陣發慌,他著急地看著四周,不知道是怎麼了,可覺得四周的一切都有些陌生,天旋地轉。
緊接著,「咚」的一聲,胸腔里猛的一聲巨大的心跳。
他摸著胸口,沒錯,是自己的心跳,然後他向床上看過去,只見那女子的心口在緩緩起伏著。在他一聲心跳中,一晃神,只見那女子的身體變成了重影,周身繞著一陣紅光,那紅光轉瞬即逝,那躺在床上的女子沒有動,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卻似乎能確定,她醒過來了。
然後一個讓他驚嚇過度的聲音再次傳來,如同尖利的指甲滑過牆面,「……好餓……」女子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劃在床上撕拉作響,那聲音中帶了一絲詭異的笑意,「蘇幕白,你過來……」
蘇幕白整個身體似乎不受控制,明明自己是想往門外走,卻還是生生往床榻走去,緩緩蹲下,整個人魔怔了一般覆在那女鬼身上。
臉上是冰涼的呼吸,他睜大眼睛,只見那女鬼咯噠噠地舉起左手,掐著他的脖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掰著蘇幕白的頸項,張口就咬了下去。
裂開的唇畔在碰到血液的時候變得豐潤,女子喉頭咽了一口,雙眼恢復了些清明,嘴唇緩緩離開男子皮膚,無力地推開他倒在床上,提起手來擦擦嘴,閉上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好難喝……」
然後她往左邊看去,只見往後倒了半丈的男子,頭髮在腦後紮起,兩縷黑髮落在頰邊,唇紅齒白、目如皎月,一道血痕從他的眼睛流過蒼白的面頰,十分凄美。他一手捂著脖子上的鮮血,一手撐著地面,眼睛里似乎不像是原來一般慌張,卻是有一抹「你不知恩圖報就算了,咬了我,還說我的血難喝?」的不忿。
「你用……香爐灰給我敷的葯?」西子看著那床帳子上,濃密筆直的黑色長發散落一鋪。那胸口的感覺她感受了好一會,才可笑的發現,原來那是香爐灰,食指抹了一抹放在眼前看著,她什麼時候,淪落到用香爐灰治病了?
「恩。」蘇幕白終是微微淡定了一些,橫豎都是一個死,倒不如留些氣節。這女鬼看久了也慢慢地不是那麼那麼恐怖。人就是這樣,鮑魚之肆,幽蘭之室,他終於知道師父教的話都是多麼有道理。
整個身體似乎有些冷,西子手在身上一摸,眼裡如同萬年寒冰,「你脫了我的衣服?」
這麼一問,蘇幕白覺得不妙,脫女人衣服可是一件大事,這女鬼該不是讓他,負責吧?!然後他微微一抬眼,內心猛搖頭,不可能,安叔說過,但凡鬼怪,都是有些超然於人的地方,他們不需婚配,不拘泥於繁文縟節,行事毫無規章,有的甚至比人還更有善惡之分,「女官人,事情是這樣的……」
「既然你看了我,就要對我負責,」西子閉目養神了一會,還沒等他說完,幽幽睜了一絲眼睛。
蘇幕白只覺得五雷轟頂!
超然於人呢?!
不需婚配呢?!
不拘泥於繁文縟節呢?!
「女官人,萬萬使不得!!」這句話還沒有開口,那女鬼卻淡然開口了,似是覺得他方才的遲鈍就是默認了一般,「家裡沒有白芨?」
什……什麼?
蘇幕白似乎沒有聽清,家裡?!誰家裡?自己好好一個家,一轉眼,就變成這女鬼家裡了??
然後他渾身一哆嗦,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順著女子的話答了下來,「白芨太貴。」
「怎麼?那塔下你沒有取到東西?」
「沒有,霜降塔已經被剷平,早就沒了蹤影了。再說,去那要用馬,我銀子不夠。」
女子的眼睛瞬間猶如深潭,勾起一抹冷笑,「是么……被剷平了?也是,年歲這麼久,也是該被剷平了。」
她瘦得幾乎成兩個球體的眼睛僵硬轉了一圈,環視這個地方,一間內室,床,桌子,箱子,小柜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張繪著梅蘭竹菊的屏風,和眼前這個清俊卻嚇得跟個小雞仔似的男子,血從他的眼睛里流出來,順著面頰到下巴處不見。
然後她的眼睛就不動了,若是不仔細看,根本就發現不了,男子額心有一道淡淡的如同菱形一樣的疤痕,像是燙傷,也像是刀傷,她漆黑如夜的眸子中似乎含著千年時光,「你怎麼知道霜降塔在哪裡?」
蘇幕白這才反應過來,這隻女鬼應該是個傻的吧,自己要他去找的塔,這次又反過來問他?「我不知道,可是鎮上有些老人,自然清楚。」
「哦~」西子把這句話拖得很長,然後聲音突然開始溫和起來,「蘇幕白……你生平可有想做卻又做不成之事?」
蘇幕白想了想,似是在猜測女子為什麼會這麼問,「有。」
「是什麼?」
蘇幕白現在哪有心思去想這個,只是答道,「太多了,一時想不起來……人活一世,簡單些就成。」他儘力想讓自己看起來淡定些,扯開一絲有些局促的笑容,覺得這女鬼應是太多塵緣牽絆,想不開,方才可能也是跟他開玩笑?然後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去開導開導她,讓她早登極樂。
於是顫抖地在那些瓶瓶罐罐中搜索了一番,想要找出一種更合適一點的葯。他有些後悔,早知道應該在安叔這裡拿一些符啊什麼的過來。要麼,就多去安叔那偷學些道士的本事,這樣也不至於如此被動。
「真的?」西子問。
「真的。」他定定道。
卻只聽空氣中似乎有一聲扯破的笑聲。
一個油膩膩的東西不知從何處而來環住他的頸項,蘇幕白定睛一看,眼前一雙眼睛倒掛下來看著他,一條寸長的蛇,晶瑩剔透,如玉雕一般細膩。再一恍神,那蛇身上的皮肉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剝落到他身上,紅青相間,黏膩的血液掉在地上,十分噁心。那蛇呲地一聲張開露出骨頭的嘴,吐出鮮紅髮臭的信子,向他口中飛快地鑽去,味如泔水。
「那就太可惜了。」床上的女子側過頭來看他,左手放在臉前擺出一個奇異的姿勢,發出一聲獰笑,「從今天開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蘇幕白只覺得喉嚨一緊,見著那女鬼伸出艷紅色的舌頭,往手上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