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一百零三章 帝陵動(六)

115.第一百零三章 帝陵動(六)

陸升到了京畿時,兩千羽林衛已整裝待發。他臨危受命,自區區司民功曹一躍而成為車騎將軍,麾下雖僅有兩千之眾,然而一旦功成而返,便能以大將軍之尊位列朝堂、開府建制,可謂是一步登天、光宗耀祖,聞者莫不欽羨。

這兩千羽林衛能跟隨其身邊建立首功,他日凱旋便是陸將軍的親信,前路固然艱險,然而亂世之中從軍者,本就是為的富貴險中求,倒無人畏懼其難,反倒個個躍躍欲試。

是以陸升所見這兩千兵馬嚴陣以待,早有了慷慨赴國難之志,氣如長虹,頗有幾分激昂奮進的氣魄。他稍感安慰,便也不耽誤,交接虎符完畢,就要出發,然而軍營的執事官卻道:「陸將軍請留步,督軍大人馬上就到。」

陸升微微錯愕,不免有些皺眉,自古行伍之中,無論督軍、監軍、參軍的名義如何冠冕堂皇,終歸是來與率領隊伍的將領爭權奪利的,果然朝堂之上對他顧慮頗深,雖然授予重任,卻也不忘派人監督,只不知是何人擔當監督的職責?

好在他不曾等了許久,便見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載著一人進入校場。那人一身亮銀白甲,頭戴珍珠冠,身姿挺拔、玉顏優美,說句明眸皓齒也不為過——這新任的督軍竟然是謝宵。

陸升尚不及嘆氣,就見營門又起騷動,又有數十人馬闖進營門,騰起塵土滾滾,離得近了,便見到為首者寶冠華服,矜貴俊雅,赫然是當今太子司馬愈。

那執事官與部署忙忙迎上去,覲見兩位貴公子,竟接了兩份一樣的文書,俱是擔任督軍的指令。一支兩千人的騎兵隊,便有一位將軍、兩位督軍統領,豈不是要打起來?執事官也未曾遇到過這種事,一時間左右為難,只得向陸升看去。

陸升冷著臉走近,拿過文書粗粗一掃,竟半句怨言也無,只拱手道:「往後還要承蒙二位多多關照。」

隨即不等那二人回應,便轉過身去,對蘇道全下令道:「事不宜遲,出發!」

此去西域、吉凶未卜,他原不想再拖累清明署同僚,然而蘇道全卻自告奮勇,非要一道前去西域,又是慷慨激昂,說他為國羽翼,如今國難當頭,豈有龜縮之理?又是情意懇切,說交好的百霄、楊雄、姬沖等人俱已調任西域戍邊,留他孤零零一人在京師好不可憐。

若非當初陸升走時,蘇道全恰逢休沐兩月,回了趟老家,否則跟著走的人中必定有他一份。

陸升拗不過他,又念著幾位舊日同僚,這些城西軍卻是不識得的,若有蘇道全協助,改日戰場相遇,也多幾分襄助同袍的機會,便乾脆將他點為參將,一道跟著出發了。

此時蘇道全自然精神抖擻,一抱拳,聲音洪亮應了句是,便翻身上馬,傳令下去。

兩千騎兵輕裝簡行,前鋒如一股滔滔洪流衝出了大營門,隨即以陸升為首,大隊人馬也衝出了軍營,向著茫茫青空與大地交界的地平線疾馳而去。

謝宵同司馬愈各乘了矯健駿馬,不過多時便擠開了陸升身邊隨從,一左一右跟隨其後,這二人倒是好本事,馬背顛簸,竟仍有餘力開口。先是謝宵道:「陸升,我是受小瑢所託,前來保護你的。雖然名為督軍,但我絕不爭權——你儘管安心帶兵便是。」

陸升冷淡應道:「誰是小瑢,我不認得。」

謝宵一噎,到底苦於一路疾馳,寒風凜冽,他無暇長篇大論,不然定要拖著陸升好生說道說道,叫他相信如今那一位仍是「謝瑢」。

司馬愈卻也笑道:「那位自然不是謝瑢,否則我何必跟著出門避禍……這督軍不過是個幌子,陸升你放心。」

他一說避禍,陸升便回想起這紈絝當年被美色所惑、對謝瑢百般糾纏的事來,一時又好笑又好氣,卻也對他生出了些許同病相憐的同情來。

物是人非,到底悵然。

他如今滿腹愁思,並無半分心思與那二人往來,只簡短應了幾句,便一夾馬腹,徑直衝到了前方。

那二人被落在後面,彼此面面相覷了一眼。

司馬愈也尋不出什麼話頭同謝宵攀談,只得憂鬱坐在馬背上,長長嘆息一聲。

謝宵卻失笑出聲,搖頭道:「好端端的嘆什麼氣?」

司馬愈那些小心思自然不足為人道,只含混道:「我也算是,痛失摯友……」

謝宵哼笑起來,說道:「我看著小瑢長大,他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印在眼裡,自然比你們清楚——如今的謝瑢,才是他原本的模樣。你若當小瑢是摯友,他尋回本心,該為他慶賀才是。」

司馬愈沉思片刻,才道:「他若前塵盡棄,又如何會再將我放在心上?他若不在意了,我又何必一廂情願,再視他為摯友?若是到了如此地步,究竟哪一個才是謝瑢……又與我何干?」

他望向前方煙塵之中,陸升漸行漸遠、若隱若現的挺拔背影,突然又笑道:「我這幾句話,是代陸抱陽說的。」

行軍半日,到了日頭西斜時,陸升一行已經越過牛首山,離開了建鄴的地界。

暮色四合時,眾人便尋了一處村莊,在村外紮營。

陸升與兩位督軍自然不必屈居村外,則有庄中管事為其等安排了住宿。入夜後村外營火熊熊,遠遠傳來悠揚笛聲,唱的卻並非什麼慷慨激昂的軍中曲,反倒是極為尋常的民謠:「紅蝦盤雪藕,綠蘿采菱舟。問君何所思?蘆花落橋頭。問君何所憶?銀魚伴燒酒。」

寒風凜冽,初冬萬物凋零,歌聲中卻一片春光明媚,彷彿叫人望見了大江之上的夕陽波光、岸邊炊煙,一派悠然的百姓生息景象。

終究是初出茅廬的年輕羽林郎,尚未離鄉,就已思鄉。

陸升在外間見過了領軍的諸位將校、百夫長等人,獨自回了廂房,庄頭送來了兩個炭盆,將寒氣森森的室內燒得暖熱,陸升便將窗戶開了一條縫,卻見外頭一隻綠頭鴨蹲在屋檐下,瞪著窗戶不動。

陸升將窗戶打開了些,嘆道:「外頭冷,進來罷。」

那綠頭鴨卻不言語,只扇了扇翅膀,無聲無息衝進房中,轉頭從後背叼了什麼物事放在地上。

陸升定睛細看,卻見地上如豆子般一個人形,轉眼就化作了成年男子大小,紫紅深衣滾著玄黑雲紋,神態俊朗,眉目溫和,對陸升一拱手,含笑道:「見過陸功曹……不對,陸將軍。只怕陸將軍不記得了,我名叫紫印,與陸將軍在大王莊外曾有一面之緣。」

陸升卻覺此人眼生得很,遲疑道:「閣下是……?」

紫印嘆道:「那頭闖禍的地狼,是我家的。」

陸升方才恍然大悟,當初那地狼挖穿天池,釀成慘禍,險些被他一箭射死,卻是紫印及時趕到,徒手便抓了那支羽箭,將地狼救了下來。

他抱拳回禮道:「失禮失禮,原來閣下就是那位迷糊神仙。不知有何貴幹?」

紫印苦笑,卻也辯白不得,索性認了,只道:「在下來為謝先生說句話。」

陸升臉色便沉了沉,問道:「哪位謝先生?」

紫印仍是笑意吟吟,道:「此事說來話長……」

他一副要同陸升深談的模樣,對綠頭鴨略略頷首,那綠頭鴨瓮聲瓮氣道:「左右我也回不去大王莊了……不如容我去四周警戒。」

綠頭鴨這一句,卻是在徵詢陸升的意思,陸升自然允了,那綠頭鴨便抬起圓滾滾的身子,悄無聲息飛出了窗戶。

紫印又在房中繞行一圈,手指徐徐劃過牆壁、櫥櫃,念念有詞,牆壁上便泛起一層瀲灧珠光,將二人妥帖包圍在內。紫印這才轉過身,肅容道:「陸將軍,你手中那件物事,干係重大。」

陸升見他仍有后話,便只應了一句:「此話怎講?」

紫印卻是遲疑了少許,方才道:「陸將軍,此話原不該我來講……」

他輕輕撫了撫下頜,走到房中放置杯盞的圓桌前,將茶具收到一旁,自袖中取出了一頁玄黑布帛,在桌上鋪展開來,繼而笑道:「我本非此中州生靈,無論你歌舞昇平、狼煙四起,俱都插不得手,好在說幾句還是行的。」

陸升走到桌邊,見那布帛上銀光點點,也不知是取什麼珍奇寶物做成的,分佈成星宿圖的模樣。

紫印手指在布帛上輕點,又道:「原本歲星在東、主天下太平,熒惑守之,則外夷為變;鎮星居中、主神州永固,太陰犯之,則山河傾崩……」

陸升嘆道:「我不懂星象,請閣下說人話。」

紫印輕咳一聲,只得收回手道:「一言以蔽之,軒轅黃帝醒得倉促、神魂不穩,引得妖魔群起,欲將人皇分而食之。你多留著那件寶貝一日,黃帝便多處一日險境——若以天象而論,鎮星屬土,居黃帝之位,五星歸位天下安,然則如今五星異位、外有黃幡羅睺逼近,內有熒惑太歲犯中……」

他見陸升漆黑劍眉又皺了起來,忙改口道:「簡言之,連天象也有預兆,可見前途兇險,中原人人自危、難逃一劫。陸升,覆巢之下無完卵,除非你與我一道走,否則註定死路一條。」

陸升道:「一道走……?」

紫印笑道:「三界之外有乾坤,此界若是妖魔肆虐,人族自然是留不得了。」

陸升又問道:「你帶得走多少人?」

紫印失笑,搖頭道:「你當此事容易不成?以我的本事,至多也就帶上澡雪與陸將軍罷了……至於謝先生,自然你去哪裡,他也去哪裡。」

陸升千算萬算,卻無論如何想不到,如今紫印會來同他說這番話。紫印言下之意,便是你人之一族,敗局已定,何必掙扎,不如逃去別處安身立命。

他知道這神人天生糊塗,當初與澡雪相約見面都能出岔子,如今也不見得聰明多少,否則只怕他要懷疑紫印說這番話,是為激他交出神州鼎。

紫印望了眼那星圖,自漫天璀璨輝光中一一挑出了五顆,由原先分處五角的五芒星圖,挪移位置,轉為黃色鎮星居中,白、赤、青、綠四星散亂四角的四方形。

頓時五星光芒閃動不停,由明轉暗,唯獨一顆象徵熒惑的赤色星芒顯得愈發濃厚起來。熒惑犯房,主兵亂、天下大凶。

他便嘆道:「星象不過是天意徵兆罷了。人道治世數萬年,盛極而衰,如今讓與魔道治世,正合天理循環。卻不知謝先生到底哪裡想不開,非要召請黃帝魂魄憑依,倒累得自家魂魄沒了容身之處……」

陸升心中一緊,反手抓住了紫印衣襟,厲聲道:「你說什麼?」

紫印頓時怔愣了,竟任那青年抓著衣襟,茫然反問道:「我、我說了什麼?我說往後我們一行四人結伴,遊歷各界,倒也逍遙……澡雪喜歡熱鬧,卻因一個誤會,孤苦伶仃等了我一千五百年,倒委屈他了。往後四人結伴,不如先在冥靈洲遊歷一番……」

陸升見他扯得愈發不著調,只得打斷道:「你方才說什麼謝瑢的魂魄無處容身?然則那……那軒轅黃帝同我講,肉俑出自人力之手,是以無論軀殼魂魄,都是黃帝而已。如今為何卻又有魂魄了?」

紫印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曾騙你……當初在益州城,我與謝先生便試過了。只可惜侯彥太過年幼無力,當時又缺個能扶持、養護神魂的寶物,是以理論雖然可行,卻仍是失敗了。眼下你拿了那……那寶貝,隨我遠走異界,縱使是人皇也鞭長莫及。待黃帝滅亡,我再如法炮製,自然能全須全尾還你一個謝先生。」

在紫印心中,此事自然是簡單可行——若澡雪與謝瑢易地而處,他斷然半分不會遲疑。莫說拿個與他毫無干係的中州換澡雪性命,便是拿他自己換也是千肯萬肯,沒有半絲勉強的。

是以他見到陸升猶豫,一時間竟驚訝得張大了嘴,愕然道:「陸將軍……你莫非……不肯?」

陸升鬆了手,低聲道:「容我……想一想。」

紫印訕訕,他只是糊塗一時,終究還是明白過來,那青年生於斯長於斯,與他到底是不同的。

如今要他拿故土鄉親與萬千百姓的性命換一個謝瑢……

——然則以紫印來看,自然是值得的。

百萬千萬的旁人,是生是死,是哀是樂,同陸升又有多少干係?救了無人謝他,不救亦無人怨他,是以委實不必自設藩籬,自尋煩惱。

紫印將那星圖收了起來,又道:「陸將軍,孰輕孰重,你且好生權衡……若是早日決斷,說不定謝先生早些醒來,能設法救下幾個身邊親眷。」

陸升輕聲道:「又能救幾人?」

紫印見他走進死胡同里不肯通融,一時間嘆氣不止——他原以為此事不過是幾句話功夫,陸升便能歡天喜地帶著神州鼎同他遠走高飛。待他二人與澡雪一道抵達了冥靈,再喚醒謝先生,四人為友,結伴逍遙異界,看盡天下詭奇風光,好不快活。

豈料這青年竟是個榆木疙瘩,目光囿於一界的存亡。豈不知三千世界,有生有死,尋常得很。若是個個都在意,這世間早沒了神仙——累也累死了。

謝先生到底所託非人,若是當初將鼎交託給紫印,他便不必苦口婆心前來勸陸升了。謝瑢要帶陸升走,這青年自然反抗不得。

紫印答不出來,只得轉而嘆道:「陸升,謝先生將他性命託付於你,你要辜負他不成?」

陸升沉著臉道:「他若信得過我,為何半點不同我提起?」

紫印道:「天機不可泄露……謝先生若提了,只怕叫黃帝一系知曉,走漏風聲,便會痛失良機。你同他日夜相處,自然能懂他。」

陸升道:「我自然是懂的……他不過仗著我心軟罷了。」

紫印嘆道:「只是陸將軍最終對誰心軟,恐怕謝先生卻料錯了。」

陸升只覺倦意愈發深重,站立不住,扶著椅背緩緩坐了下來,又輕聲重複道:「容我……想一想……」

紫印見狀,也不便再勸,只得道:「我言盡於此……澡雪挖好了坑,將大王莊藏得十分妥當,必不會被黃帝尋到,陸將軍不必掛心。我要守庄,今日先告辭了。」

陸升道:「不送。」

紫印見他果真闔眼不再言語,心知今日必定得不到答覆,暗暗嘆口氣,開窗出去了。

紫印走了不多時,夜色已深,營中的歌者不知何時散去,各自安歇。寂靜幽夜裡卻突然響起一聲刺耳慘呼,貫徹村莊上空,撕心裂肺,格外瘮人。

陸升在黑暗中倏然睜眼,自座椅站起身來,一把抓起懸壺,衝出門外。

村莊上空本有璀璨的漫天繁星,如今卻盡數化作點點深紅,彷彿夜幕上飛濺了無數血點,令人生出格外詭異驚恐之心來。

蘇道全住在陸升隔壁,早睡得熟了,此刻驚醒,慌張半披著衣衫,睡意朦朧地跟在陸升身後出了房門,茫然道:「陸大哥……陸將軍,發生何事了?」

陸升不答,只厲聲道:「傳令全軍警戒!」一面騰身躍出了不過半人高的院牆,朝著慘呼傳來處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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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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