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咸豐
「四品以下臣工,祖宗制度不能獨對,所以請肅順引見——」大約又約有十來分鐘的樣子,咸豐皇帝皇後到了,似乎不如傳說中那麼差,面前這位咸豐二十七八年紀,看上去精神奕奕,也很有振奮的特質,兩人在肅順引導下行禮拜見,便聽上頭咸豐很是和藹的說道:「起來吧。用膳,用完了朕再跟你們說話。」說完了便朝三人微微一笑,轉頭看了看皇后鈕咕嚕氏。
皇后便是後來的慈安太后了,林山對她倒是沒什麼壞印象,而且眼前這個婦人也是慈眉善目的,只聽她開口道:「是啊,昨兒聽說你們在外頭受罪,叫人送的也用不安生,可憐見的,大冷的天受那個罪,好生的用一餐吧。」
兩人自然是趕緊謝恩,慈安只是點了點頭受了,只見咸豐朝肅順看了看,笑了笑交待了一句道:「既是皇后吩咐,那便坐下來吧。肅順,朕在這他們也用不安生,咱們出去說事,皇后也一併聽聽吧——」
皇后謙讓了兩句,三個人便這麼返身而去,這下子氣氛才算稍稍鬆了些。
咸豐到來,這殿里自然是升起了幾個火爐子,暖烘烘的。不過有太監在旁邊伺候著,當然不能盡情的吃喝,也不能多說話,兩個人便這麼蜻蜓點水的每個菜都吃了一點,用了一小碗飯。太監們倒也知趣,用完了之後便趕來收拾,隨後給兩人斟上茶來。
說實在的,林山心裡還是有些小緊張的,這會兒正出神的聞著這茶香呢,忽然就覺得桌子底下小腿被踢了一下,抬頭一看,毛昶熙正跟自己使著眼色,一面朝太監們努嘴。
林山會意,這種事是古今南面的,放後世是吃飽喝足泡足之後塞上兩個大紅包,這會兒自然是要銀票。只是他娘的身上就兩張銀票,四百兩那是林夫人千里迢迢帶過來的,心裡那個肉痛。
但到什麼山頭走什麼路,他是做生意的人,自然知道這個道理,這會兒自然顧不得細想,探手入懷把那兩張漂洋過海幾千里路過來的銀票塞到那個太監手裡道:「辛苦了,這點意思大伙兒分了喝茶。」
那太監也是老路數了,只是微一點頭,便知道手裡是多少,面上很快露出喜色來道:「該當伺候的,叫大人們破費了。」回頭一聲「謝大人賞」那幾個侍立的太監們微微一欠身子,算是謝過賞。
看那邊毛昶熙卻像是沒看到一樣,不僅是他,那些太監們欠了下身子之後也好像身邊沒有發生任何事一般,自顧著該幹嘛幹嘛,只是偶爾對上視線的時候,微微點頭。
就從這點來說,林山就知道四百兩在這會兒是個不小的數目了。當下心裡頗有些懊悔,他娘的早知道給一張好了。
瞧瞧毛昶熙,這小子,官比我大,年紀比我大,好意思叫我出錢。不過這也是心裡滾的一句玩笑而已,這人可以算是生死之交了,林山自然不會把這個當個什麼事。
塞錢給太監們果然是有用,那太監頭子似的人物出去之後不久,便有些氣喘吁吁的跑進來,朝兩人道:「兩位大人,叫起。」笑嘻嘻的道:「萬歲爺今兒興緻很好,兩位大人請。」
起這是北方話,林山也懂得的,不是叫你起床,是叫你這一起子人。當下道了「勞煩」便起身整肅衣衫,隨著毛昶熙不急不慌的跟在那太監身後往後面一間亮著燈的宮殿走去。
還沒報名叫進的時候,兩人聽得很真切,裡頭正在說些什麼事情,似乎是內務府上頭有什麼蠹蟲之類的,咸豐便說了句宮裡的事情要皇后多管起來之類的話。皇后自然是免不了應了,謙讓幾句說自己性子如何如何之類的,就說要迴避了。
覷得功夫,太監報名叫進。
當然還是等了一會兒,皇后出來朝他們微微笑了笑免了禮,領著自己的隨侍宮女上了軟轎就去了,只聽裡頭一聲吩咐:「進!」
便是見禮面聖,咸豐吩咐起身,示意先不要說話,卻聽肅順繼續他的話頭:「皇上,剛進來的摺子,是軍機上頭新進送進來的,奴才已經閱看了,統歸都是一個字,錢。皇上,還是先頭的話,戶部內務府要整頓,請皇後娘娘聽一聽這些難處,也是為著這個——」
「嗯,宮裡用度上頭,今年皇子誕世,倒不能一概而論的——」這陣兒咸豐似乎精神挺好,聽肅順這沒什麼好消息似乎也不怎麼在意,只是問了一聲道:「廣州那邊情形如何?」
「回皇上話——」肅順臉色卻不怎麼好看:「粵督葉某的奏報與奴才收到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情形恐怕不太妙,洋人。。。」
咸豐似乎對這個話題也沒多大的興趣,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止住他,望了一眼林山,轉頭對肅順道:「這些事明兒人齊了再議吧。總之是官員們顢頇之氣不改,國家自然也振作不起來。朕給你權柄,就是要辦這些差事,有什麼煩難的大膽去辦,只要心正,朕斷沒有扯你後腿的道理。好了,肅順,今兒的摺子朕都看了,怎麼沒有聯順的謝罪摺子?」
說著,話音就嚴肅起來,這也算是將話題往這兩個等著引見的小官身上,畢竟聯順今天是因為這兩位倒了大霉的。
所以毛昶熙當先跪下,卻是不發一語,林山心裡煩這種禮節,但身在其境,誰也沒法子免俗,是以也跟著照做,好在咸豐看了這邊一眼,輕聲道:「起來吧,與你們無乾的,賜座,賞茶——」
一邊自有太監端來小杌子給兩人坐了,只聽肅順道:「聖明不過萬歲爺,聯順這是自取其咎,他今年五十九歲,還沒老到連一份謝罪摺子都寫不上來的地步,皇上,奴才一直說,本朝力除前明舊弊,斷沒有番子緹騎滿城皆是的事,但步軍統領衙門與順天府,乃至大興宛平二縣,豈能不當其差?皇上一面厲行整頓,他們非但不振作,卻是到處作梗,昨日險釀巨禍便是明證!奴才真真不知此人安的是什麼心腸!」
他這麼一說,林山便聽出來了,聯順這一趟是徹底完蛋了。當然,這番話里還能聽出許多意思來,似乎肅順是早就要整治聯順的,而毛昶熙這一鬧,正遂了他的心意。這都說毛昶熙是六王爺的人,肅順跟奕這兩個六之間斷沒有一條心的道理的,老毛何以要幫他這個忙?
又或者是肅順故意這番話說出來,賣個人情給老毛?他想轉頭去看毛昶熙的表情,但畢竟這是召對場合,很顯然是不合適的。
「富察氏累世勛貴,米思翰,傅恆福康安居然生出這樣的子孫!」咸豐似乎有些傷感,略嘆了口氣道:「你跟他們議著辦吧,國家有八議制度,總要顧著惠親王一點臉面。。。是了,國家大庫如今存銀如何?胡林翼昨天有摺子來,肅順,據你看,此人比曾國藩如何?」
肅順尷尬的輕咳了一聲,輕聲道:「皇上,聯順是要交部議的。。。萬歲,今兒天色不早了,宮門就要下鑰。。。」
「嗯——」咸豐似乎會意過來,這些話題並不宜在這兩個小臣面前說的。便點了點頭,挪了下身子臉上有了些笑容,轉臉對毛昶熙道:「毛卿,你屢上的摺子,朕是都看了的——」抬手止住毛昶熙要謝恩的表示,笑著讚揚道:「有理有據,朕也深以為然,國家如今鼓勵練團,你的那些法子,也頗有應驗了的。胡林翼昨兒也保你,想請旨調你去——」
「臣一切都聽皇上吩咐——」毛昶熙終於逮到機會跪下行禮回奏道:「以臣的本心來說,還是以臣的家鄉河南為宜,皇上仁德,今歲淮匪已有潰跡,江南江北大營也於前日立下奇功,相信江寧克複指日可待。臣倒以為捻匪流竄無據,城寨不佔,更是煩難些,臣願意挑煩難的攤子。請萬歲俯察。」
他這一番說話內容很多,林山還正在消化的時候,只聽咸豐笑呵呵的跟肅順道:「肅順你常抱怨朝士無才識能勇俱全之士,朕看這便是嘛!勝保如今在河南幫辦?」
「回皇上的話——」肅順思索了片刻,欠身道:「是,皖豫之間捻匪頗有懼他的。皇上,但奴才以為,毛昶熙不宜就去河南。」
雖然這段時間基本上林山沒有說話的餘地,但這種情形是他早就預料得到的,所以隨著他們的對話而思索,也不無聊,聽到這兒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微微抬頭看了看肅順。
巨燭的燈火照映下,肅順臉上一臉笑容,林山心裡放下心來,既然不是自己擔心的那個方向,那便是肅順對毛昶熙起了拉攏之心了,他一定是要把老毛留在身邊。
果然,咸豐訝異的哦了一聲之後,肅順回話道:「皇上,毛昶熙是道光二十五年的翰林,還未到京官外放的年限。」
「哦——」咸豐帝點頭表示了解,隨即還要說話,卻被肅順截斷道:「皇上,照奴才的意思,如今京師正要大肆振作,像毛林這樣的能員,自然大有可用之處。」
「既是這樣——」咸豐沉吟片刻,點頭道:「你回頭跟他們商議著優敘,報朕知道。」
「奴才遵旨。」這麼一句之後,咸豐似乎放下了毛昶熙,抬手示意毛昶熙不要再辯,轉頭看向林山,開口道:「你是林文忠的兒子?」
「是的皇上——」林山早有預備,站起身來回話,這也是恰到好處,提到尊長名諱的時候,本來就是要起身的,他這會兒還不知道這個,只是學著應付禮節隨心的反應罷了,只聽咸豐呷了一口茶,暢然舒了一口氣道:「朕如今喝的,就是你們福建的大紅袍。來,賞林拱樞茶,跟朕一樣的一——」
自然是要謝萬歲恩典的,林山想著國瑞那件事情要墊話,便行禮請罪道:「臣請罪——」
咸豐似乎看過摺子了,點頭道:「嗯,你坐下吧。國瑞的摺子朕看了,先不去說他。朕這會子在想朕當年還在毓慶宮做皇子,跟老六他們幾個住在南三所,每天去上書房讀書,時常都要聽杜師傅說起林文忠,你不必謝恩,及至登極,卻。。。唉,朕這也是感懷往事,如今海疆上頭不靖,朕常常要想起往事,耿耿於懷啊,正要大用的時候,林文忠卻。。。。」
似乎是真的有些傷感,林山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這個與印象中並不那麼相符的咸豐,這個人氣質很有些多愁善感的意思,這麼一會功夫,已經聽他嘆過好幾回氣了。想來是國勢日挫,這皇帝做的也越發的喪氣。後世看他初期振作,後期簡直就是醉生夢死自我麻痹,而自己現在所看到的,應該是那個正在轉變期的咸豐吧?
正要說話時,肅順介面道:「是,皇上。好在林文忠後繼有人,昨天的一場彌天大禍,全靠毛林兩位只手平息,奴才到的時候,局面已經是完全在握了。說起來都是聯順這個無能之輩鬧出來的事,皇上,步軍統領衙門無論如何此人是不能再兼了,請萬歲早做綢繆,惠親王乃是皇家至親,斷不至於以私意妄害國家的。天色不早了——」說完轉頭朝林山毛昶熙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叫他們該走了。
但咸豐似乎今天談興甚濃,點了點頭無可無不可的表示知道,隨即對肅順道:「國瑞的摺子你看了沒有?把老七也掃進去了,說是他縱容林拱樞草菅人命?這是什麼回事?」
「萬歲——」這會兒林山不能不說話了,欠身道:「臣正要請這第二條罪,昨天情勢危急,亂象一觸即發,是以臣斗膽拿七王爺的名頭殺了一個激怒饑民的步軍衙門兵丁,這上頭國大人有些誤會,加上臣說話時有些誤會,才有這個說法,請皇上明察降罪。」
咸豐一時沒來得及說話,肅順出面保了一下道:「皇上,據奴才所知,那是情非得已,當時的情形上萬人團在城內,誰也想不到順天府放粥會引來那麼多人山高水遠的進城的,凡事有經有權,奴才以為林拱樞處置的很是,還請皇上在醇郡王面前關說一兩句,醇郡王熱衷軍務,性子原是有些毛糙了些。。。」
聽他話里意思,似乎醇郡王奕譞對這件事有些不高興似的,但就林山個人的感覺而言,好像並沒有這回事,這會兒林山才有些反應過來,今天這一番引見之後,只怕自己頭上鐵打的一個肅黨的帽子就要戴上了!雖說如今還沒這個名詞,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咸豐的話證實了他的判斷,只聽這位天子呵呵笑道:「老七雖是庸碌了些,但性情還好的,他天性好武,平常也總纏著朕要親自去練兵,肅順,昨天的事往後還是不要提老七了吧,死了的兵丁著該管衙門妥加撫恤。」轉頭對林山道:「你很好,是個辦事的材料,改日你自己走一趟醇郡王府,略解說兩句就是了,不至於有什麼疙瘩的。還有一個,你恐怕不宜在刑部了,國瑞是宗室,朕也沒有不給他面子的道理,這麼著吧。。。」
聽到他金口玉言說死了的妥加撫恤,林山心裡算是落了一塊大石頭,這是皇帝親口掀過去的事情了,往後誰敢再拿這個來跟自己過不去?只是雖然如此,德炯那邊自己也該跑一趟的為好,雖說是情非得已,但畢竟是一條人命。。。
「皇上!」肅順這一聲很有些頂撞的意味,突然出言打斷咸豐的說話道:「奴才以為,刑部庸員無足可惜,倒是勇於任事的能員難得,奴才以為不宜如此。」
肅順這番話雖然有些無禮,但咸豐卻絲毫不以為忤,打了個哈欠,臉上陰晴不定,終於還是點頭道:「也好,你們商量著辦,擬旨來看吧。」說完起身道:「說了這會子話,朕也有些倦了,你們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