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再見北京(下)
「拜一拜先帝吧。」咸豐人很瘦,永遠是營養不良的樣子,身邊沒有從人的時候,即管他是一身龍袍朝服,也沒有什麼太多的王者之氣,這會兒這句話還顯得很是落寞,配合著這寒冷的天氣,格外有蕭索的意味。
先帝就是道光了,林山沒什麼情緒的跟著咸豐拜完了道光,靜等著他開口說話。
「惇郡王其實是朕的兄弟——」好半天憋這麼一句出來,林山著實是有點囫圇了,原還以為要說什麼大事呢,末了竟是這麼一句,這不屁話嘛。
「就比朕小了六天出世——」咸豐當然不曉得他心裡這番花花腸子,一直凝視著道光以及旁邊那嘉慶的繪像,一面以一種緬懷往事的語調道:「很小的時候就叫抱出了宮去,所以,兄弟裡頭,朕跟恭親王處的最好。」
轉頭看了看林山,咸豐有些自失的一笑,稍稍恢復了一些氣度,道:「你是來這裡品秩最低的臣子。朕原是想叫你看看先帝的,皇阿瑪一生勤儉,臨老——,其實便是他不說,朕心裡知道,對林文忠,是懷了一份歉疚的。」
林山知道這時候以自己的身份該做些什麼,伏下身子去,做痛不欲生狀。
「你起來。」咸豐吩咐道:「朕登極七年了,匪亂也亂了七年。朕回思起來,倒覺得有些像皇祖睿皇帝,睿皇帝嘉慶元年,白蓮教便始起事,一直鬧到九年,糜爛四省,國家靡費二億。但總算是平定了,朕不敢自比皇祖,只冀十年為期,釐定巨禍。朕嘗有明言,勘定巨禍者,朕不吝郡王爵賞。本朝外姓例不封王,但朕下了破例的決心,也有破例的希冀。不過。。。」
林山知道自己這會兒只要做好一個聽眾就好了的,聽著他嘆了一口氣,也陪著他把臉耷了下來,聽他繼續道:「前日上書房總諳達惠親王揀翻起居注,說這七年裡,江南江北大營屢呈折遞,雲說『大軍直薄金陵城下。埽盪賊壘。指日捷音將至』之語,歲歲有之,他所入目的就有五次之多,然實情如何,卿亦知之。」
林山這才曉得他朝堂上對和春那些人的怒火是哪來的了。
「向日又有兩淮鹽政聯英,鹽運使金安清奏聞,曰江南江北大營,勝保等處用銀支用不及,原擬報效圓明園工銀三十二萬兩不給。」似乎有些氣憤,看了看林山道:「朕深恨之。兩淮鹽政在陶文毅林文忠手上,所輸京師款,幾近國家歲入之半!到朕的手上,盡然一文錢也不剩了!」
說到氣憤之處,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也算是這一陣咳嗽,稍稍緩減了他的怒意,搖了搖頭道:「屯兵數載,寸功不能建,靡耗年年。這便是朕的好臣子。」
看向林山,微微點頭道:「你請去江蘇,朕很是欣慰。是以僧王,肅六奏保檢視長蘆鹽政一事,朕一直壓著。便是期許你這一條,老五也說他很看重你,問了吏部淮揚海道的缺,所念著,惟品秩不及爾。朕今日既有恩旨,這一條也不提了。惟獨胡林翼那裡。。。」
林山豈能不知道這時候該說話了?當即回話道:「臣自當遵旨,胡潤公那裡,想必也能體會萬歲栽培微臣的一番聖心的。萬歲放心,臣以兩年為期,必當一掃弊政,急聖上之所急。」
「嗯——」咸豐點頭表示嘉許,沉吟道:「朕檢看過金某檔案,乃是林文忠當年在河南河道上所薦,原是個良臣的,盡然。。。唉。」
其實林山一直搞不懂,近在眼前的長蘆鹽政好多東西都已經明白顯現出來了他怎麼不那麼上心,反而關心起遠方確實是供應著軍用的兩淮鹽政?但天心難測,這話也不好問,也就是心裡嘀咕罷了。
也許是看出林山的疑惑了,又或者是他想起什麼要發些感慨了,咸豐又看了看道光的畫像,背手搖頭笑道:「朕其實何嘗想做這個皇帝?叫朕自己選,寧願去翰林院做個翰林,每日里吟詩作對,看書聽戲,全不消管什麼國家大事,風流王爺,何等逍遙,何等的好名聲!要麼像老五一樣,也不鬧家務,也不要帽子,快活做個閑王多好?何苦,何苦。」
說完背手而出,到門口吩咐候駕的太監道:「尋人去御書房取朕昨日寫的字來,賞林大人。」說完匆匆上了軟轎升轎走了。
留下一個林山,咀嚼著他話語中透出來的那些意思。
那兩句何苦,明擺著是發牢騷的,對象也很好定,老五傻子或者說是裝傻,老七太嫩,說的不就是老六恭親王?「也不鬧家務,也不要帽子」,反過來就是鬧家務,要帽子。想到這裡,背後就是一條冷汗,要不是自己這些天一直沒跟恭親王朝面的話,這淮揚海道台能不能到手還是另說呢!
至於長蘆鹽政的疑惑,這會兒也沒什麼疑惑了,咸豐都覺得不好下手,不是說不能下手,而是不是下手的時機。他總不能什麼兄弟都不要吧!這兩天老五奕誴又陞官又頻頻進宮,這是指望著這傢伙能幫一把他這皇帝哥哥啊!
從這角度來說,老七一直不斷的犯毛糙的毛病也沒怎麼受懲罰也跟著迎刃而解了。
不過回思咸豐這皇帝,做人還算是善性了,他這幾個兄弟要擱雍正手裡頭,指不定就高牆大院等著呢!
這天家的事情也懶得管他了,現在以他一個五品郎中的身份,能得皇帝兩次接見,又能跟惇郡王醇郡王拉上關係,已經很不錯了。再深也不可能,如今得了個道台做,這是別人巴望不來的奇遇呢!想想自己那姐夫沈葆楨吧,打仗打得差點把命玩進去,到如今也只不過是道台而已。
不一陣一個太監取了御筆條幅過來,領了林山出宮。一路上林山就覺得這太監有些奇怪,一路沉著臉不說話,少有太監這樣的,一般這時候總要陪上一路笑臉,指望著大人打賞兩個錢的,但這傢伙卻是死了親娘似的,耷拉著臉什麼話也不說。
這樣也好,林山這也正愁著沒錢打賞太監呢。這兩天做大方人,四五千兩銀子嘩啦分了出去,手頭就一百多兩零碎的了。
直到快到宮門護軍那裡的時候,尋了一個沒人的地兒,那太監才一把扯住林山,小小的聲音遞了一句話來,說了一個地址。然後便繼續向前走著,換上笑臉道:「大人,這是欽賜的御筆,請您收好,大人您走好,小的不送了。」說完見林山要陶銀票,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便轉身走了。
嘿,這傢伙可真夠有趣的。
林山也不去管他,心裡知道那個地址肯定有蹊蹺,便也不再想他,請護軍指點了附近最近的大車房或者是杠房,跑了過去叫了一部轎子,去了那太監說的地址。
懷裡揣著上滿子彈的六響左輪,林山倒不怕什麼危險,倒是這會兒才想起來剛才就這麼帶著手槍跟皇帝單獨相處,要是給護軍撿搜出來那才叫危險呢。雖說這會兒他算是半個紅人,但這事情還真不是開玩笑的,好在是跟大起一起進去的,想想還真有些后怕。
到了地方,一個小衚衕深處的院子,居家的樣子,很是靜謐。所以下了轎子站門口隱隱能聽到一兩聲啜泣的聲音。
四周觀察了一下,不像有什麼危險的樣子,便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迎面正見著一個村姑打扮的年輕女子,冰著臉斜挎著盆衣裳從屋裡出來,生的很是潑辣的樣子,見了林山放下盆子,揚起頭吆喝著問道:「你誰啊?怎麼白日闖啊!報衙門拿你!」
林山曬然一笑,這姑娘脾氣倒不小,這時候屋子裡頭傳來一聲問話,尖尖的像是個太監似的,林山以為是個老太婆,不過聽他說話又不像:「小翠你跟誰說話呢?媽昏過去了!」
那叫小翠的不情不願的瞪了林山一眼,扭了腰回身進屋去了。
林山正納悶著呢,裡頭冒出一張依稀有些熟悉的臉來,卻是在門檻那地方,倒像是爬著出來的模樣,見了林山眼睛就是一亮,揚了揚手嘶啞著道:「林大人,林大人。。。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這麼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才認了出來,這不就是那天宮裡頭賜膳自己賞了他四百兩銀子的那個太監嘛!怎麼鬧了個這副德性?
身上衣裳倒是件半新不舊的挺乾淨,那太監不時的撩起一塊來,展示著身上那七零八落的鞭痕,這也解釋了他何以會爬著出來的緣故。
林山看這情形,也大致猜了出來這是這個太監在宮外頭的一個家了,那女的只怕是買來的媳婦,而他請了宮裡相好的太監傳話給自己,所以這才不顧身上疼痛爬到門口張望。
只是自己現在哪有空去料理他的事情?
聽那叫鄭二的太監哭著鬧著的說了這麼個遭遇——當日咸豐回圓明園住的次日,皇后就替後宮幾個被冷落的妃嬪出了口氣,從圓明園叫了人回來趕出宮去。咸豐自然是氣惱,發落尚虞備用處也就是俗稱的粘桿處的頭腦怡親王載垣嚴查泄露天子行蹤的事情。查來查去,查到了這倒霉的鄭二頭上。
「大人,我這也是實在沒法子了——」鄭二估計是跟那小翠說好了的,他這邊一哭訴,那邊小翠就取了個紅包跪著呈了上來,林山當然不會去接他的錢,嗯了一聲叫他繼續說。
「大人您打賞的錢,小的萬萬不敢要,請大人拿回去。」鄭二眼淚巴拉的抬著頭,林山實在是不想扯這麼件事情在身上,搖頭道:「你留著買點湯藥吧。那個,你現在有什麼打算?是要再回宮還是怎麼說?我這沒頭沒腦的,也想不出來怎麼幫你。」
鄭二卻一定要林山收下那紅包才肯說,林山無可奈何,心道反正也是自己的錢,拿回來也不違本心,當下便收了。鄭二這才說了找他林山的緣故,宮裡他是不想再去了的,這事情外頭人看不出來,他在宮裡頭自然心裡有數,知道這事是懿貴妃攛掇的皇后搞的鬼,懿貴妃跟前的史進忠如今升發了,他哪裡還敢再回宮去?
只是不曉得打哪聽說的,林山這兩天里給惇王府薦了一個太監,想走這個門子進哪個王府去。
林山聽完了是又好氣又好笑,老子一個刑部外官,如今成了專門薦太監的了。當下就要搖頭走人道:「你這太荒唐了,第一,我沒那麼大面子,再一個,我這也要趕緊回去侯旨去。完了就要去通州。這樣吧,這錢你留著,算我一份心意如何?」
「大人哪!我們母子三人死在你跟前吧!」真是叫人沒脾氣,偏廂里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也是連滾帶爬的出來,號哭著跪在面前。
實在無奈,林山只好問道:「有紙筆嗎?這麼著,我現下還真不好給你薦什麼,你等個三月半年的,等惇王府那位立了足,我再請他想法子成么?我這留個信給你,回頭你打聽了那位出息了,你拿這信給他看,自然有安排的,這銀子你留著吧,我好歹還有一份俸祿支應著。行了,鄭二,我這真的有事——」一面給他留了份不留端桂抬頭的書,一面寬慰著這倒霉蛋。
好不容易辦完了這荒唐的一出,尋了轎子就往宣南趕,一面不住的吩咐快當些快當些,終於跑回南城家裡頭。一打聽宣旨的還沒來,心裡這才落了下來。
好在這皇帝上班早,他下班也早,約莫下午三點鐘光景,宮裡終於來了宣旨的太監,尾隨著來的,還有一大綁朝裡頭認識不認識的滿漢官員,家裡倒是有現成的香案的,擺了出來接旨。一聽,果然就是江蘇淮揚海道。
不止林山,便連那些一起來的朋友都笑了,待林山打賞了二十兩給太監之後,紛紛前來道賀。
「哪兒也不能去!得請客!」林山聽著他們吵鬧著,心裡一陣陣的犯嘀咕,他娘的這兩天真是花錢如流水,身上倒是有請客的錢,不過那京債可怎麼弄?
熊有能那邊也好說,奕譞自然不會在通州等他。不過郭嵩燾大爺呢,這去淮揚海道上任,還得指望著搭沙船幫的回程呢!總不能帶著家眷穿過走驛路過捻子橫行的匪區吧!
不過喜事倒是真的,男子漢大丈夫終於不用去投胡林翼才能有一片立足之地了。看著吏部同仁遞過來的票擬,林山也樂呵呵的,雖說是個沖繁難要的缺,但那總歸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