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踏上海路
接連跟兩撥生意人打過交道之後,林山似乎又回到了前世那做著介乎於黑和白之間的生意的日子,接手的這幾千匹洋布生意並不是多麼的大,但是這是個面子問題。
向來講究誠信的山西商人,在這筆四千多兩銀子的生意上頭,擺了朝廷官員一道,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利字的緣故,第二個,也是吃准了郭嵩燾不能用官面的身份去跟他爭這個——朝廷官員不經轉沖直接以官身名義做生意,確實不好抬上檯面跟他計較什麼。再一個,恐怕也有他雷家實力雄厚,交結廣泛的緣故。
但如今林山既然接了手,那便自然不同。郭嵩燾書生習性,這上頭撩不開面子,但他林山不同,賜進士出身那是假的,這大半個月裡頭,做的哪一樁哪一件也不是書生做的事。林山仔細聽取了熊有能他們返回來的報告之後,心裡便決定給他撕開麵皮,軟硬兩條路給他準備好了,就看他吃哪一碗了。
第二天一早,便帶了熊有能八個人,人人都是官服袍面,鄭而重之的登門拜訪雷家三少爺。
其實雷家也大抵看出來這姓林的不太好纏,見今天這個做派,更是小心翼翼。京里這半個月來的事情,天津自然也不會不知道,這位小爺雖說京里得罪了些人,但七扯八連的幾個王爺那又走動的來,皇帝面前有時候還有個單獨召見,接觸下來又感覺是個挺圓滑的人,感覺很有些摸不清路數的樣子,自然是倍加逢迎,鄭而重之的開門迎客,擺出了草民見官的跪禮。
林山倒不是來挑他的禮的,一進了門,仍是笑著解說了今天這樣子的用意:「等下要拜會天津道上,先來見見你老兄。林某客居天津,開銷都指望著驛站,也就沒備什麼禮了,三少莫要見怪。」
雷三原本有些驚惶的臉上不自然的笑了笑,顯然是不信的。林山曬然一笑道:「不消這麼拘謹的,我也行三。昨兒嫂夫人在,我不好說。其實咱兩很能說些交情的。」反客為主的招呼雷三坐了下來,直入主題,掏出雷某賠過來的那二百兩銀票推了過去道:「說不得還是要說這樁生意。生意上的事情,我只是個二五眼的外行,這不,昨兒回去琢磨一宿,今兒早上才想到,這不趕緊來問問三少爺。。。」
「大人,這票子您留著,這事兒著實是我們姓雷的對不住郭大人。。。」
林山暗暗搖了搖頭,這要擱到胡雪岩喬致庸之類的商人身上,就是自己虧這四千五百兩也不能掉這個臉面啊,再說他又何至於虧到那麼多?兩千匹洋布就算再賤價出手,一兩千兩銀子還是能保底的。。。這小子精明是精明,就是肩胛太窄了。
「這個也無妨了,來去二百兩銀子,不是多大的事。三少莫要糾纏了。有句話林某是昨晚上琢磨一宿琢磨出來的,請教一下三少爺,是不是怕這洋布不好賣,天津要開埠,往後要吃虧?」
「大人您真是好眼力見兒——」說到這個,好像是啟開了姓雷的話匣子一般,一直憋著不好主動出口的話一下子倒了出來,大抵就是來年天津開埠,洋布一下子進來,而自己接手這兩千匹洋布,年後要分運到各地去出手分銷,時間上控制不過來,如果洋布來得快的話,這麼大宗的貨物,就有砸在自己手裡的可能。
「三少爺消息果然靈通——」林山恭維了一句道:「不錯,天津恐怕是要開埠。不過,不是你說的明年,誰告訴你明年就要開埠的?」
他在京里自然肯定有消息來源,林山原也不指望知道他們家跟京里的關係網,也只是隨口打聽一句而已,所以他含糊的說什麼也不在意,接著自顧著說道:「洋人要朝廷簡派大員去上海商談開埠事宜。你也知道了,派的黃宗漢大人,那是林某福建老鄉,南下也是要走天津過的。」
雷三臉上便有些發怔的樣子了,有些弄不懂林山的意思,這不是幫著他自己說話么?
「黃大人是道經上海,赴的是兩廣總督任上。已有旨意,當地在籍諸官密辦團練,黃大人一到,是要跟洋人開仗的。天津防務。。。」說著,看了看雷三道:「僧王,譚制軍不日就到了。唉,你瞧著吧,開埠是要開的,不過起碼要到咸豐十年往後。」
說著也不管雷三有什麼想法了,自顧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道:「京津相距不遠,相信你過幾天功夫,大抵就能收到些消息了,恭王希冀黃大人在上海與洋人周旋,言語上頗有磕碰。這些話,我也不想多說了。其實本官倒不是想叫你掏這四千五百兩出來,我也知道布行不是你雷家主業,雷家還是開錢莊嘛!京里日升昌便是你家產業我是知曉的。算起來這一節,我也知道三少爺這裡鬆了口,家裡交待起來畢竟還是有些不便。」
雷三這會兒自然只剩訥訥了,能說什麼呢?直接駁回不敢,應承下來沒那麼寬的肩膀,敷衍吧,又不是套路。只能聽人訓話的份了。
「其實日升昌順天府也在查——」看了看雷三的臉色,林山不動聲色的道:「捻匪在京南匯聚的事情也不遠,本官這三品頂戴,也是這一案子上起來的,期間有一撥捻子,用的就是你日升昌失竊的二十兩官錠。不過我總覺得,花花轎子眾人抬,窮追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是以我跟刑部上頭,順天府上頭都是這麼個說法,這也不提了,這樣吧,我跟郭大人是至交好友,也不忍看他老為著這麼樁事情不安,畢竟這算是軍餉啊,三少爺你要曉得,這亂世裡頭,軍餉這東西有多大的分量,你們雷家也有運城池鹽的股份吧,運到湖北銷供的,湖北胡潤公抽厘供餉供應湘勇打長毛,算起來你們雷家也算是數萬湘勇的大恩人吶!」
「大人,雷某知錯了。」雷三聽了這一大通話,當然知道官面上要捏死你這做生意的人有多容易,這姓林的短短一席話,聽上去像是恭維你,不過這裡頭隱含的「侵吞軍餉」「侵奪淮鹽銷路」「通捻資匪」等等罪名,哪一樁哪一件都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哪裡還敢不服軟?
但林山不是要這兒效果,以勢逼人其實不是那麼厚道的事情,而且將來去了江蘇之後,很多要生錢的路子,還要指望著這些晉商們呢。這種效果還是不要的好。
所以接下來自然要回到軟路子上來:「三少爺這話錯了。林某來,半點也沒有怪罪的意思,當真是來交朋友的。朝廷里頗有瞧不起商家的意思,士農工商,商在末位嘛!不過林某沒這毛病,林某隻知道民無商不富,民富國強,民不富國怎麼強?所以林某從沒有半點瞧不起商家的習性。這樣吧,你承我個面子,郭大人那頭我也好交代些,貨你留下——實不相瞞,騰出倉位來,那邊就能多裝些救命的關東大豆回去,江南百萬生靈,都要承你雷三少的情呢,這是多大的陰功!」
「大人指教的是,雷某真的是知錯了——」雷三也不知道是真知錯了呢,還是迫於時勢,忙不迭的說道:「雷某這就將貨款結了,叫人去卸貨。」
「卸貨是對的,林某來這一趟也是這個意思。」林山笑了笑示意他寬心道:「至於貨款,我還是那句話,不能叫你們做商的擔這個風險,我的意思,天津開埠你說明年,我說要到十年,咱們就以一年為期,天津如果當真是明年開埠的話,貨就當白送給你雷家做個往來的情分,也算是一個承蒙照應的意思。若是明年這個時候,天津仍未開埠的話,你再結銀子給郭大人如何?」
雷三自然是千萬個不敢,最後林山實在是拗不過,收了他一多半兩千五百兩現銀的銀票。也不客氣,就在他天津日升昌裡頭以四千五百錢兌一兩銀子的比例,兌成了一文面值的銅錢——這是南北通用,不像當十,當百大錢那樣,沒有任何流通性。
一索請他雷家的人,運上了沙船幫的船。
回程的路上,熊有能很是感慨的說道:「郭大人這樣子,只怕這回欽差要吃大虧。大人這法子,郭大人要是能掰開這個面子的話,哪能這會兒還叫這姓雷的吃的死死的?就是尋毛大人出個頭,一封行文下來,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嘿,這些人就是這麼個德性,擺點架子出來他才曉得你是官!」
林山笑著看了看他,搖頭道:「老熊你說的是一個理,但他姓雷的也有自個的苦衷,要是明年當真是開埠的話,這樣的生意一多,他雷家天大的產業也經不住這樣敗法。唉,歸根結底,還是國家多難啊!」
天津開埠,從長遠來說固然是個好事,就像上海一樣,開埠前什麼德性,現在什麼光景?但眼前這局面,當真就是個民族手工業破產崩潰的格局——其實華北多有土產的土布,都是家庭作坊式的紡出來的,但成本極高——都是一手一腳弄出來的,一匹土布,貨比不上洋布,但價錢。。。能不破產嗎?
但這是沒法子的事,也不是他林山能改變的事情,這個國家不經這一出,永遠沒有蘇醒的日子。就好像沒有鴉片戰爭,永遠不會有林則徐「開眼看世界」一樣。
沙船幫自己也有用銀子換銅錢的生意,不過他們沒那麼大面子,是以搭配二成大錢的比例換的銅錢,但即便是這樣,運到南方去還是有賺頭。各船裝滿了大豆,銅錢,就這樣要開回返程。
從天津出發,是正月里初五的事情,幾十條沙船迤邐南下,很是氣派,沙船幫好歹也是大幫派,每船上都都放了幾千響的鞭炮,林山怕驚了兒子,特為的在驛站里多留了一陣,叫鞭炮放過了才帶同了家人,與天津道上頭話別完畢登船。
「朱老爺,你信天主的,洋行上頭有往來的噢——」海路上旅程寂寞,林山一面跟幾個耆老閑聊著,一面打聽些南面的情況。畢竟他是頭一次坐這種平地船出海,難免有些心裡發怵,旁觀那四十來個北方人也是同樣情形,自然心裡知道南方人要笑話的。當下閑聊,也有個穩定軍心的意思在。
當然,他還有些東西要打聽,蘇北那一帶小時候聽爺爺講過,後世能有發展,完全幸虧有一個清末大大有名的人物,在自己實地考察之前,總要先定個方向下來,所以事先的準備功夫,就不能不做了。
「長毛也信天主的是伐——」學了朱朴齋一口南方官話,套近乎的聊了起來。
「長毛要真信了天主,就天下太平格哉。天主勸人向善的,我聽人說過,洪秀全說他就是天主下凡,真真是口孽哦!」
「嗯,我見過的,說耶和華如何的書上,有他的批註嘛,此即朕也,曉諭爾等諸王知之嘛。。。鬼話!」